他沒有再說下去,也沒有掛斷電話。她聽到背景裏人聲嘈雜。
“一個女人。”過了一會兒,隱隱約約聽得他說。大概有人問他。
一個女人。
他隻記得她是一個女人了嗎?她不再是他的farmer了嗎?——可是當然,那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啊,秘密怎能說給別人知道呢?——秘密——他會忘了他們的秘密嗎?
“不不不,她是一個好女孩。”又聽得他說。有點輕佻的語氣——人們想要表達嚴肅的意思,卻又唯恐被嘲笑時采用的輕佻。那麼他記得她是一個好女孩?不是一個動輒任意使性、瘋癲蠻橫的女人?
好女孩……
阿培好心好意地寫道:“你是個好女孩……”
老田和小林憂慮地望著她:“你可是個好女孩……”
好女孩……對於這張標簽的感情實在太複雜,她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驚是怒,是悲是喜;但是她知道,他“不能碰好女孩”……
良久,忽聽得輕輕的一聲“哢嗒”。在斷線音還未響起來的一刹那,如此寂靜,卻又喧囂盈耳——仿佛心上緊繃的絲弦突然迸裂,令人難以捉摸,激蕩過後的空氣裏是否還有餘韻回繞。
沒有人邀請她們參加IQ的追悼會或者葬禮——也許根本沒有這樣的儀式。IQ這一著讓她父母雙方十分為難,雖然紅白喜事可以借機交際,他們都隻想推諉給對方辦,因為受不了人們異樣的眼光,最後含糊了事。過了一段時間,她們才得知她墓葬何處。
子歆和珊珊帶了二十五枝百合去看她。
以IQ的性格,她大概是不要什麼墓地的。她寧願化塵化土,逍遙遨遊於茫茫世間。然而她終究還是成了匣子裏的一捧灰燼,被埋在森森的公墓山上。那一定很氣悶吧。子歆想。
她們鄭重地把百合放在她墓前。子歆眼前浮現起大學宿舍的窗戶:IQ站在窗前,正在往一隻寬口直身的梅酒瓶子裏插花——薑花、康乃馨、百合、馬蹄蓮……可總是白色的、白色的——有一次,珊珊撿了個木棉花環給她,竟然被她煮了粥……
這世上果然有不祥之兆嗎?
一絲涼意突然溜上她背脊:她們完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也許IQ真的是自殺的,也許真的不是自殺的,也許她真的隻是嗆死的、撞死的,也許她真的被貓吃掉了——雖然她自己並沒有養貓……她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大學的時候,她總是一有借口就說回家。珊珊每回都笑著說:“她又跑路了!”。她有一所公寓,卻沒有一個家。那裏麵沒有父親母親,也沒有丈夫孩子。隻有她一個。她從來不需要任何人,也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她說她在等待真愛。可是誰知道呢?也許她根本就隻能在紙上體會一切情感。她的眼睛太瞎了,看不清人,隻看得見文字。何況,比起隻會垂涎她美貌的各色人等——“徒慕其色而不征其情性”——文字要幹淨得多,唯美得多。
子歆何嚐不知道,隻有文字和想象是最美好的。
珊珊撥通了Bunny的電話,把手機放在花束前,讓她跟IQ說話。她們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但是聽到她的聲音尖脆急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歡快跳躍,依稀還如當年在宿舍,她在電話裏用她們聽不懂的方言和未婚夫調情。好煩啊……不過沒關係,等一下可以打趣她……
驕陽灼灼,炙烤著碑石。
過了一會兒,珊珊拾起手機,放在耳邊聽了一下,驚叫道:“你在說溫州話?!”疑心她借機大談育兒經——反正那邊也不能叫她住口了。
“安啦安啦,現在我說什麼她都能聽懂的了——我跟她說我好想她,她一定懂的!”
“是嗎?你要是那麼想她,就向你的上帝祈禱吧,也許她還來得及投胎做你女兒呢!”
Bunny慌道:“這怎麼行?!——我要是有這樣的女兒,會打斷她的腿的!你這烏鴉嘴別亂說!”雖然明知上帝不管輪回,她到底不敢亂說話。
她們想笑,卻又笑不出來。臉上的肌肉扭曲抽搐。
隻有IQ在笑。嵌在墓碑上的照片經過千挑萬選,裏麵的她沒有如常咧嘴露齒,隻有一抹淡淡的微笑浮在唇邊,正符合人們對她淑女形象的期待和想象——可是那個笑容就像冬天的陽光,燦爛耀眼卻毫無溫度。墓碑上刻的是她的本名,淩霜。僅僅這個名字,就令人不寒而栗。子歆盯了半晌,陌生得簡直不認識。
大熱的天氣裏,她們眼睜睜地看著那上麵突然默默地結起一層層霜花——就像多年以前,看見一片片蘑菇在浴室門上迅速生長。霜花越結越厚,最後她們看見的,隻有她的紅唇皓齒,無邊無際的大笑,充盈天地,無所畏懼。
IQ的世界冰封霜凍,永遠沒有發黴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