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子歆在健身房裏並無豔遇,反倒另有奇遇。
一天傍晚,像往常一樣,在機器上哼哧哼哧地跑了兩公裏後,子歆裹著浴巾進了桑拿間。運動向來不是她的強項,每次馬馬虎虎做完,算是對會費和健康有個交待。最大的享受還是去蒸出一身熱汗,再用冷水衝掉積鬱煩悶。
當她聽到有人又驚又喜地叫著“Linda”的時候,下意識撐開沉沉的眼皮,隔了嫋嫋的蒸汽好奇地四下張望——一般說來,桑拿間是個沉悶之地,並非什麼活潑熱烈的交際場所,少有人這麼咋咋呼呼的。子歆昏昏地想,這世上叫“Linda”的恐怕太多,在如此赤裸坦白卻又朦朧不明的情形下,大概都不敢貿然回應的。
她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自己也曾經叫作“Linda”。因為在外企工作,如今她還是用著一個英文名,但是早已改換了。畫皮要不時換著穿戴才有意思,可以隨意連名帶姓地拋棄一段舊事,開始一番新生活,也是其便利之處,何樂而不為呢?搜尋新的英文名的時候,子歆甚至想,當初她應該告訴Jason一個英文名的,那就可以像忘記舊名字一樣忘記他——和他在一起的是Linda,不是子歆,不是她……
名字雖不過是個代號,叫什麼都關係不大,可是自己總歸還是要知道自己叫什麼的,不然完全沒有辦法應答。
子歆隻管胡思亂想,冷不防一個纖瘦緊實、凸凹有致的身軀光溜溜、輕巧巧地跳過來,矗在她麵前。子歆嚇了一跳,非常不習慣這樣的裸裎相見,不由得緊了緊胸前的浴巾——雖然這對眼前的情形毫無助益,因為她並不能分出一絲一縷去蓋沒了眼前的難堪,隻好僵著脖子抬起頭,光去看那張臉。心中一麵佩服,一麵叫苦不迭:凡是將別人置於尷尬境地的人,他們自己的態度倒都是落落大方的。
認出故人並不容易。即使那張精致的桃心小臉殊不多見,可此刻並無胭脂粉黛,隻一層汗珠水霧,蒸得紅紅白白,樸拙可愛;特別一雙幹幹淨淨的眼睛,青天白日,精光驟減,還著實小了一圈兒。
子歆像是窺破了人家精心掩飾的秘密,大不好意思,不敢就認。那張臉卻早已忍不住:
“哎呀,我是Lily啊!Linda你可真是貴人多忘事!”
“豈敢豈敢!我是還在想,Lily不是在深圳發展嗎?怎麼會有幸在廣州見到?”子歆也做出一副又驚又喜的樣子——驚是自然流露,喜卻扯得她嘴角生疼。她自忖,如今的麗麗也未必仍舊叫“Lily”或“麗麗”——她們隻管親親熱熱地把些舊名字叫來叫去,仿佛在為前世招魂,十分詭異。
“哦,我換了家公司,就在廣州……”麗麗淡淡地說——裝得吃力的淡然,因為子歆是過了明路的客套,並沒有熱情地追問下去。
子歆話在舌尖,想問她是不是同時也換了個情人。不過她終究為人厚道,舌頭在嘴裏繞了一圈,把話吞下去,改為禮貌周全的寒暄:
好事好事,人往高處走啊!
麗麗心內萬分讚同,雙手卻亂舞亂拍著,仿佛要將那掩不住的榮耀打壓下去,嘴裏咯咯笑道:“哪裏哪裏,還不都是一樣做的那些事,不過一個月多幾千塊錢而已!”
而已。
子歆倒抽一口冷氣——雖然並無和麗麗攀比的意思,還是暗暗希望她不要問自己的工作和收入。
“嘿嘿,那我們的大學生又是在哪裏高就呢?”麗麗雖是個無知無識的人,但是在社會上混得久,場麵應酬話原比子歆說得順口。見子歆還如舊日一樣不愛說話,她自覺自願地承擔起維持熱絡的責任。
子歆不大情願回答:麗麗是個社會人精,又清楚自己的履曆底細,說與她愈是響亮的公司名號,她就愈是明了自己在其中的微不足道。可也實在沒有必要費心費力編謊話——她瞥見一旁有人帶進來的純淨水瓶子,便含含糊糊地一指。
麗麗露出一臉稍縱即逝的崇拜,誇張地大叫道:“這才是真正的跨國大公司啊!”眼珠骨碌朝她一溜,明顯著不屑,似乎深諳這樣大公司等級分明,子歆決不會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物,卻又連連讚歎地說:“難怪難怪!”
子歆不明白難怪什麼。也許麗麗中間漏掉了應該先稱讚一下她在“跨國大公司”養成的白領氣質——雖然不知道這種氣質能不能從裹著的浴巾裏看出來。當然,人家也可能根本就沒有這層意思。
“原來那裏好多人都走了。”見她不響,麗麗自己幽幽地懷起舊來——子歆這才恍然大悟:果然是前塵往事了,如今她身邊大概都沒有人可以訴說,所以抓住一個舊相識便滔滔不絕。
“小林也在廣州呢!”麗麗眨眨眼,表示什麼都瞞不過她的眼睛的——子歆也相信她知道的一向都比實際發生的還多——“他改做房地產了,聽說很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