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歆呆著臉點點頭:“聽說了。”不給她任何進一步挖掘的希望。
麗麗看著子歆無可無不可的神情,很有點泄氣,隻得拋出一顆重磅炸彈:“去年Pearl懷了孩子……”——對麵臉上閃過的驚訝令她很滿意,於是再接再厲:“可是後來又流掉了——一共沒幾個月……”——欣賞著子歆臉上的驚恐變化。
子歆看她藏藏掖掖的樣子,知道這故事必定大有曲折——她確實非常好奇,又不知從何問起。而其中關節,麗麗或許不知,或許不便,並不繼續透露,轉而肅然評論道:“她真是傻,名分都沒爭到就敢懷上,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她也許還是鄉下觀念,以為有了孩子就很重要。”子歆貌似附和,語氣裏有麗麗不能覺察的嘲諷。麗麗自己當然不會那麼傻。然而名分並不是珠珠想要爭取的,懷孕也就不會是她計劃的手段——世人太習慣拿這回事當籌碼了,難免以己度人。
子歆驀地想起當年阿培擺下的烏龍:“我必須為她負責……”,想起Jason半真半假的試探:“如果你懷了孕……”,想起了自己猜疑不定、惴惴不安的一個月……
這究竟是多重要的事呢?是意外,還是命運?或者,其實命運就是由一連串的意外決定的。
“對啊!”麗麗興高采烈地說:“她就是不開竅!走的時候還說呢,要回鄉下去,開個小店過活……”
“她真的這麼說了?”子歆脫口而出。
麗麗見終於引起了子歆的興趣,很是得意;又不滿自己的權威信息受質疑,於是狠狠地點點頭。
這話子歆原來常常聽珠珠說起。但是子歆不相信。因為子歆自己也常常幻想,如果家裏在順德本地有點什麼小生意的話——可是如果真的有,她就會回去嗎?她想起了公司廣闊整齊的廠房、窗明幾淨的辦公樓、積極向上的團隊、振奮人心的前途……她舍得下這些嗎?
不錯,順德也是富裕的世界工廠,曆史文化有媲美蘇州園林的清輝園,現代成就有妄比首善之地的建築群……可是,可是,順德始終是鄉下。她的鄉下。
更何況是珠珠的鄉下。
她難以想象珠珠回到鄉下的樣子。或許珠珠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她已然和新興的財富密不可分。無論是深圳,還是迪拜。她需要的不是財富本身,而是財富帶來的幻覺,關於過去的幻覺。這一切,那流沙上的樓閣,是無法在鄉下的紫土裏想象和緬懷的。
回鄉下去——那些習慣了靠她養活的家人怎麼辦?父母的生活怎麼辦?弟妹的學費怎麼辦?他們的工作怎麼辦?房子怎麼辦?彩禮怎麼辦?嫁妝怎麼辦?……
她是那麼惹人憐愛,大概又會有哪個男人撿了她去吧。反正她是無所謂的——“當你傾盡心力地愛過一次後……”她說她不會再愛,可是她一直在愛,一直在懷念那段海市蜃樓般的初戀。她無法從迪拜和深圳的繁華夢幻中抽身退步,因為需要故地重遊,需要不斷的刺激,以免有一天忘記曾經甜蜜和悲傷的細節。她隻活在過去的廢墟中,現實的痛苦和快樂與她無關。
麗麗麵麵俱到地八卦了一圈,連當初並不同住宿舍、交往不深的同事也都提到了,卻沒有說起老板和經理。
他們能怎樣呢?還是一如既往吧。
他們的關係是難以改變的。他們會相互依賴,相互折磨,直到她年老色衰,直到他力不從心——或者到那時也還不會結束——如果還有所謂的愛情。
麗麗回避這個話題,是因為她的偶像讓她失望了嗎?所以她才要離開,另找寄主?她是否真的明白了,她和經理想要爭取的,從來都是不同的東西?或者她並不明白,隻興興頭頭地往上看往前衝,永遠隻想要更多更好的東西。
她也沒有詳說她自己——雖然全篇裏都埋著話頭,等子歆來問——因為自己的事跟別人的不同,要在緊緊追問下說出來,才顯得矜貴。子歆沒有問。她知道麗麗一定有春風得意的經曆要演說,也一定都是自己不感興趣的事情——她知道這樣想過於武斷,但是她真的不關心麗麗。
說到末了,麗麗仿佛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赤身露體,雙臂多餘地往胸前一抱,嬌笑道:“哎呀,我該走了——既然現在大家又都在廣州了,有空出來一起玩啊!記得給我打電話哦!”
子歆機械地點頭,微微一笑:哪怕以前同室而居,她們也從未有一起吃飯唱K的私交。
她沒有給子歆自己的號碼,也沒有問子歆的號碼。
子歆也沒有。她坐下來,雙手抱頭,不去看麗麗的背影。在桑拿間裏呆得太久了,有全身虛脫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