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從有記憶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麵對這樣重大的事情,但是我既不恐懼,也不傷心,甚至沒有一點心酸。我知道哭沒有任何用處,也不想哭,隻是反複地在我腦海裏植入這樣一個信息:他不在我身邊了!可是他去了哪裏,沒人告訴我。他突然就這樣失蹤了,失蹤得沒有一點蹤跡。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將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為什麼失蹤。那是一個國家機密。
他餓嗎?他累嗎?他會像我一樣絕望或是憤怒?他不能傷心,傷心是女人的事情。上天啊,把傷心全都給我一個人吧。從來都是他為我們承擔,現在我願意把他的苦痛全部接受。我不怕,哪怕萬箭穿心,都已經不如我現在的疼更疼。
那時候,我才明白,生命雖具有偶然性,但也並不是微不足道。我知道我的幸運就在於還能擁有現在,而我的不幸則是,除了現在,我已一無所有。
我坐在候車室裏不停地看著表。牆上的。手機上的。一隊一隊進站的人流,他們表情木訥,好像是去赴難。大人如此,小孩也如此。他們不會玩兒,不會笑,也不會喧鬧。隊伍不斷在縮小,也不斷在壯大。人們像傳送帶上的物品被裝進去。我看得眼暈心慌。
如果你不經過這個傳送帶,你就不能達到目的地,這就是秩序的意義。
不光是乘火車,包括很多。包括一切。
大約是十一點前一點點,小喇叭終於報出了我的這個車次,進五道。進了檢票口,我才發現人好像並不是很多,不知道是已經進完了還是在我的後邊,我不會跑,越急越走不快,心都要跳出來了。我太緊張了,恐懼一直在追逐我。害怕是恐懼,但恐懼不僅僅是害怕。
我的票是十車廂的,可是走到六號車廂的門口,我實在走不動了。我開始央求門口的列車員,說我是十號車廂的,走不動了,請你讓我從這上去吧。列車員是個男的,以為我沒有票,指著前麵說,你去五車廂補票。我沒有時間解釋,我說我走不動了,請你讓我從你這裏上去好嗎?他說,不行!我那一刻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不管他同不同意,一定要上了。我以為他會攔我,他嘴裏喊著不行,卻並不伸手攔我。他也是個好人。
終於,我上車了,哪怕就是站著,今夜我也一定能到北京了,一定能看到我的孩子了!
孩子啊!我的親愛,我的!我把頭靠在車窗玻璃上,憂傷地喊著她的名字。
我簡直不敢回頭想象,這一路我是怎麼走過來的,人抵抗不幸的力量到底有多大?雖然說,沒有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適宜發生任何不幸。但是,在不幸發生的時候,任何人,隻要他願意,隻要他努力,都有比不幸更堅韌的力量!
過了很久我才明白過來,我並不是沒有票,即便到安陽這一段我拿的是站票,他們也不能不讓我上車啊,我為什麼那樣怕?我擔心的到底是什麼呢?早一個小時見到孩子和晚一個小時見到,有多大的區別?我為什麼非要拚命往前趕這一個小時呢?如果今天不是世界末日,這趟火車也不是諾亞方舟,我追趕的到底是什麼?
我從六號車廂穿過去,一直走到十號車廂。記得那兩個賣票的人告訴我,可以在旁邊的茶座上坐到安陽。可是我不敢坐,心裏還是擔心他們會因此把我趕下去。我去找列車員,站在他的乘務室門口等了十多分鍾,他才從別的地方回來。我說對不起,我實在撐不住了,我想在旁邊坐到安陽,要多少錢都可以。他盯著我看了看,說:“你去坐吧,我不能要你的錢。”他打開了乘務室的門,進去之後又扭頭出來說:“稽查來了我可做不了主。”我再三向他表示感謝,誠摯地、發自肺腑地。
又是一個好人。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在中間的一個茶座上坐下來,一顆飄忽不定的心似乎是找到了停靠的地方。
火車終於開動了,它好像也有滿腹心事似的,一啟動便加速猛跑起來。我看著城市在一懷燈火中遠去,心裏忽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淒涼。我逃離它了嗎?沒有,顯然沒有。答案就在我局促不安的眼裏和手上,我拚命想抓住什麼東西,可是又什麼都抓不住。我被一劈兩半,走的這一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留下的一半,更加焦慮和憂懼。
我努力使自己的思緒回到現實中來,開始在暗影裏環顧四周。正對著我的位置是一個下鋪,坐著一對男女。女的鋪位空著,她在男的鋪位上膩著。我很想懇求她讓我在她的鋪位上依靠片刻,但我沒有勇氣。我把背挺直,靠著車廂壁放鬆身體。這時女的站起來活動,男的也從鋪位上起來朝車廂的一頭走去。女人主動搭訕,她問我到什麼地方去。我說,有急事去北京,沒有買到臥鋪。她竟然直著眼睛看著我,那眼睛裏充滿了同情,也許是憐憫。我心裏一陣發緊——陌生人的慈悲,它能給你多少溫暖,就會給你多少傷害,至少會讓你看到自己流血的傷口。不過,我已經顧不得計較這些了,我隻希望那些憐憫多些,再多些。而且,我從她的眼睛裏又認出一個好人來。我提出到她鋪位上靠一會兒,並保證說你們要躺我立馬起來。女人說,沒事,你盡管坐去吧!我在這個好心的女人的鋪位上坐了下來。她一直和我聊天,後來她的男人回來也加入我們的聊天。我一直在說啊說,我能看見自己的語言一排一排地走出來,綿延不絕。我需要用綿密的語言編織固定身下的鋪位,好像話語一中斷它就會失去似的。都聊了些什麼,事後我一句都沒記起,但是,我知道當時我很平靜。她們隻能看到我的疲憊,卻絲毫看不出我內心巨大的傷痛。
火車終於開動了,它好像也有滿腹心事似的,一啟動便加速猛跑起來。我看著城市在一懷燈火中遠去,心裏忽然升起一種莫名的淒涼。
二十分鍾後稽查來了。這個皮膚稍黑,眼睛不大卻非常有神的列車員,筆挺的衣服顯示出與眾不同的威嚴。但是,他的稚氣比他的職業更顯眼。我沒有等他問,便主動走上前說明了我的情況,並請求他讓我再坐一會兒。他說,不行,你可以到硬座車廂等,也可以去補票。補票?天呐,車上有多餘的票?有軟臥嗎?我幾乎是在喊叫了。
這個年輕的稽查萬分不解地盯著我,非常輕鬆地笑了,說,有啊,都有啊!怎麼會沒票?那聲音分明像鄰家調皮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