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3 / 3)

我突然想起《心經》上的一段話:“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畢竟心有千千結啊!

若是上天在觀望著他的造物,他一定是在這一刻看見了我。

稽查讓我去五號車廂等他,我半秒鍾都沒再停留。可是從十號車走到五號車,我走了十多分鍾。那麼多沒有座位的人,坐著、站著、地上躺著,男人、女人、青年人、麵相痛苦的老人、睡著的孩子。那一刻我深深地體味到,在我的痛苦之外,還有別人的痛苦。過去我看到並參與過這樣的痛苦嗎?即使看到過,我的心也不會戚戚其爾,畢竟事不關己。可是現在,我置身其中,既置身於他們之中,也置身於他們的痛苦之中。我與他們在這混亂中會合,已經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也許,他們的痛苦比我的還要大,隻是他們習慣了痛苦,把痛苦看成生活的一部分,因而那種平靜看起來也更服帖——那不過是他們的家常。

我想起曾經看到過的一部非洲野生動物大遷移的片子。一群河馬過河的時候,一個小河馬被水中的鱷魚拖走了。它的母親一邊站在岸上看著漸趨平靜的河水,一邊看著漸行漸遠的河馬隊伍,猶豫不決。但是眼看隊伍走得快看不見了,它還是拋下水裏的孩子,飛奔著去追遠去的隊伍。

生活就是如此規定的:要麼死,要麼服從。

車快行至新鄉的時候那稽查才出現,他說,你一定要補嗎?我說一定。他說你還是從安陽補吧,還有一個小時就到了,我可以安排你在餐車坐下。我說,一個小時我也堅持不了,並堅持從上車的地方補。他說,你報銷嗎?我搖了搖頭。他說,不報就盡量堅持一會兒吧,你可以隨便找地方坐,而且多花這個錢也不值得。我說,我自己為自己花錢,什麼時候都值得,現在更值得!他看著我,善意地笑了,補了。

為什麼?現在我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那天我遇到的都是好人。自敬川出事以來,我幾乎見證了生命中所有的惡:栽贓陷害者有之,隔岸觀火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薛寶釵以蟹諷世的“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豈能道盡其陰暗的萬分之一?我去日本參加作協的一個活動,回來給朋友捎了一點化妝品和西洋參什麼的,立馬就有人寫告狀信,說我“拿著世界各地都能通用的信用卡(這種卡到現在我都沒見過是什麼樣子,而且至今也還沒有刷卡的習慣),花了十幾萬美元買奢侈品。”(老天爺,怎麼帶回來?若是十幾萬日元倒是有可能。)還有,那種不動聲色的傷害,更讓你防不勝防。比如有時候一起吃飯,當著外地一幫作家的麵,忽然給你夾一筷子菜,說:“哎喲你最近可是遭了大罪了!老公還沒回來嗎?前天誰誰誰還說你離婚了,我真不信!”他們最知道怎樣下手才最狠——唯一比傷害更難受的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別人知道我曾經、正在和仍然受著傷害。

對於幸災樂禍地等著別人遭殃的人來說,那不是卑鄙,幾乎可以說是暗算了。不過,在經曆了一次次的刺痛之後,我慢慢地理解了這一切。對於一再陷入叢林法則的人們,我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悲哀。對別人的惡,能夠換來自己的生存空間,這是弱者對弱者的廝殺。但是,這能怪他們嗎?在逼仄的現實麵前,人們並沒有更多的選擇。而且,在批判別人的時候,我能比“別人”好到哪裏去呢?除了自己的親人和朋友,我何曾歡樂過別人的歡樂,幸福過別人的幸福?難道我不是一樣地以一隻冷眼“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我們所謂的同情心就是,當別人不如你的時候,我們對他的奮鬥寄予希望,願意看見他們的成功;當你不如別人的時候,我們對他的成功憤憤不平,樂見其敗。

好在,除了渺小而卑微的我們自己之外,還有神。在這最難過的一天裏,神看見了我。神幹預了我的生活,一天之內給我補償了這麼多的好人。

一刻鍾之後,我終於得到了自己的鋪位。在這裏,再也不會有奇怪的目光打量我,再也不用擔心我的眼淚會讓別人詫異。它讓我可以好好地擁抱自己,安撫自己。這是我一個人的角落,世界縱然是天塌地陷,我再也不願意挪動半步了。如果讓我活過今天,今後我將好好地活。好好地!遇見傷害我將寬容,遇見孤獨我就沉思,遇見死,我就輕輕地躺下。

不知是因為光線太暗還是眼睛已經模糊不清了,我看到臥鋪車廂裏隻有一個無法分辨年齡的女人。我問她,怎麼這麼冷?女人說,冷?我還熱呢,你是不是發燒了?我說不是。女人說,蓋上被子捂一會兒就好了。上鋪沒有人,我把上鋪的被子拽下來,兩床被子都拉展,卸下背在身上將近十個小時的包,扔在枕頭裏側仰麵躺下來,我知道這一夜都不會再動一下了。

直到徹底靜下來,我才聽出廣播裏播出的是什麼,那是《配樂大師》裏的一支曲子,名字叫《風中的涼林》,家裏常常播放——我咬著被角,無聲地哭了起來。所有的一切都沿著這曲子回來了,一夕之間,天地懸隔,我一陣眩暈。

那個女人一刻不停地在咳。我一直在睡裏聽著她咳。後來我是被女人叫醒的,她告訴我就要到了。那一刻,我才知道上帝真好,上帝太好了,他讓我睡這麼久,並不在於補充了我的體力,而是讓我一直昏睡在另一個世界裏,並因此減少了事情的殘酷性。

當我與她麵對麵的時候,才看清楚實際上她還很年輕,臉色淡白而和善,透著一種溶解在病中的安詳。如果同病相憐用在這裏,是最恰當不過了。不過她病在身上,我病在心中。

她抱歉地說,這樣咳了一夜,沒讓你睡好。我告訴她沒關係,誰能不生個病。其實我的心中對她存著一萬分的感激,正是她不停歇地咳,提示著我與這個世界不間斷的維係,否則我真有可能在睡夢中死去。

沒有人知道我的來,所以也不會有任何人來車站接我——這麼多年來,這也是第一次。我隨著龐大的人流往外走,終於找到了出租車站點。一眼看不到頭的打車人。不知道挪動了多久,我終於坐到一輛車子上。我說了女兒的地址,看著車子緩緩地駛出地下停車場。

天大亮了,昨天我看著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今天我又看著它一點一點升起來。窗外的一切都是那麼新鮮,好像世界又被重新分娩了一次。又好像上帝在每個人的臉上吹了一口氣,讓他們都喜洋洋地奔向自己的生活。

也許,還會有那麼一天,我也能如此幸運和幸福吧!

不過,雖然太陽底下每天都有新事,在太陽底下,我依然很冷。

在太陽底下,我想:“在你上路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祝福,這就是流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