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作家的逃逸之路,在很多年前伍爾夫就設想出來了,她在《一間自己的房間》裏,為了表現出堅強不屈、始終與男性主義抗爭的精神,提出雙性同體論。如果僅從精神的層麵來討論這個問題,我覺得她的很多觀點是對的。但如果從社會和家庭的層麵來討論,我認為它僅僅是一種姿態,而不能成為一種生活立場和原則。
敬川出事之後,我才對婚姻、家庭有了全新的認識。事實上,誰都不可能成為家庭的一半。對於一個具體的家庭來說,夫妻雙方,男或者女,都意味著全部。
我“出逃”的那個下午,大概是三四點鍾的光景。天氣幾乎是霎時惡變,電閃雷鳴,風強烈得差不多能把一個人吹跑。站在窗口往下看,狂風把落在地上的暴雨吹得擺來擺去,像槍口下的難民一樣四散奔逃。樓下的整個街道變成了波濤洶湧的汪洋大海。但是,我去意已決,不想在屋子裏多待一分鍾。我已經很難係統地思索了。弗裏德曼說,這世界是平的。可對於此刻的我來說,這世界既不是平的,也不是圓的,它是窄的。
它漆黑一片。
事實上,我一刻也不能靜下來。在這個世界上,總有我要去的地方,總有我能去的地方——它一定不是現在這個地方。
什麼行李都沒帶,我背著一個小包就出了門。外麵電閃雷鳴風雨交加,這樣的天氣平常在屋子裏我都會害怕,但現在我什麼都不管不顧了。我撐著一把傘,獨自走在風雨裏。淡綠色的雨傘漂浮在狂風暴雨中,很幹淨,也很孤獨,那是像我此刻的心情一樣極其脆弱的顏色。
我撐著傘往大街上走去,風立刻就把它翻轉過去,好不容易弄好,刹那間就又頂不住了。試了三次才找到了風的方向,頂著風朝前走。那一會兒,心中的淚水比外麵的暴雨還猛烈,但我臉上卻掛著一抹微笑。走在風雨裏,心裏的信念越來越堅定:一定要找到女兒,目前我唯一能見到的親人。不管是生是死,我要和她待在一起!我在風雨裏喃喃地念著她的名字——幺兒,幺兒——親得讓我虛脫。
走了兩條路才遇到一輛出租車,我要他載我去火車站,語氣懇切小心,唯恐他看出我慌不擇路的樣子而拒絕拉我。司機替我打開車門說,這天兒真不好打車是吧?我說是啊,不全是你這樣的好人啊!司機笑了起來,說,你沒看老天爺打雷嗎?壞人誰敢跑出來玩命!我幾乎不相信還能心平氣和地和他聊天,一天跑幾個小時,家裏有幾口人,還順便罵了幾句房價。
當時我那麼平靜,或者說能裝那麼平靜,現在想來真是一個奇跡。其實我虛弱得像紙糊的一樣,一個指頭就能把我捅透。
好多年了,這還是第一次自己買火車票。因為是傍晚,排隊的人不是太多。整個售票大廳看起來很有秩序,並不像逃難的場所。我擠到一個窗口問有沒有去北京的車票。賣票的女人很生硬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急迫的語氣驚嚇住了她。我意識到自己的唐突,語氣緩和下來,再問有沒有去北京的臥鋪票,越早班的越好。她又看了我一眼,在電腦上查了一會兒,不客氣地告訴我,除了明天一點五十分有一張硬臥,而且是上鋪,別的班次全是站票了。我的體力嚴重透支,到此時已經是筋疲力盡了。如果不是有櫃台支撐著我,我很難想象自己能站立這麼久。我懇求她幫我想想辦法。她不耐煩地用眼睛斜睨著我說,沒辦法,待會兒連這一張都沒有了。我不再猶豫,買下了那張票。
離開窗口,我就在售票大廳門口站著,渴望能看到一個傳說中的票販子。但是所有人都氣定神閑熟視無睹,沒有一個像票販子的樣子。就在我失望地向遠處走去的時候,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跟上了我。他不說話,隻看著我微笑,沉著地觀察著我的急切。我拿不準他的身份,但仍然假裝老練地說,我有急事去北京,有票嗎?他說,沒有。然後走開了,停了兩分鍾,又走了回來,露著白白的尖牙齒笑著跟我說,算你運氣,跟我來。男孩把我帶到兩棟樓之間一個狹窄的通道裏,推開一扇小門。我以為是他們的窩,心口緊張得像敲鼓一樣咚咚直跳,但那時我已經豁出去了,根本沒再顧慮那麼多,強迫自己跟著他往裏走。過了轉角,突然聽到人聲鼎沸,這才發現是進了麥當勞的後門。
麥當勞裏麵人很多,幾乎沒有一個空位子。男孩三兩下就在靠邊的長椅上扒拉開別人的行李,為我擠出一個位子讓我坐下,然後開始打電話。很快,一個中年男子向我們走來,他詭譎的笑並沒有讓我警惕,反而覺得很溫暖。不管是出自什麼原因,那卻是來自我將要逃離的城市給我的最後微笑。我也對他笑了,他附在我耳邊小聲說,北京隻有十點多的一張中鋪了,加六十。我說,錢不是問題,不用跟我講價錢,你還能提前嗎?也許是我的單純和真誠在交易中顯示出它那無比的力量,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中年說,大姐,我相信你,你等著我去給你找。中年走了之後,男孩又站了一會兒,說,你可千萬別亂動,我也去幫你找。兩個人迅速地消失了,我環顧四周,滿屋子除了能看到吃東西的嘴,幾乎什麼都看不到。那些人在我眼前,我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周圍的一切像莎士比亞說的那樣,“充滿了聲音和狂熱,裏麵卻空無一物”。包括我,我也很空,空得就像那時的我,或者,隻有如此的空,我才是我。
他們兩個人是一起回來的,從他們那如釋重負的神情裏,我知道我將要得到我渴望的東西。中年人的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裏。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手,知道所有的希望都在那隻手上。他走到我麵前,並沒有抽出那隻手,隻是說有張九點二十分的,但是票分兩段,從鄭州上車時是站票,到了安陽才能上臥鋪。我說,好!但是,這要加錢,他們說。我說,好!眼窩裏熱熱的。兩張折疊得皺巴巴的車票出現在我眼前,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過車票看了又看,心裏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幸福感襲擊,我有點眩暈。
這是兩個好人。
他們走了。我把票緊緊地握在手心裏,反反複複地舉到眼前看著它——它多像世界末日的船票啊!
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已經放晴了,外麵的風雨消失得幹淨徹底。我透過玻璃門望出去,傍晚的餘暉溫情地塗抹著廣場,人群變得如牧場裏的羊群一樣悠然自得。我看著他們,也用另外一個自己看著我。我知道我不能變成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我固執地把我擺在他們之外——痛苦,冷清,麻木著,我不相信自己一夕之間就成為了他們。
五月,又是一個五月。還是一個五月!已經是夏天了,我卻冷得瑟瑟發抖。
從進來我就死死地坐在凳子上,絲毫沒有挪動半步,這時方知腿腳都麻了。我努力站起來走到服務台,買了兩杯橙汁和一個雞肉漢堡——我已經四十多個小時沒合眼,水米未沾了。我一口氣喝幹了一杯,就著另一杯,開始艱難地吞咽漢堡,每一小口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胃是絕對地不配合,咽下一口它都試圖頂回來。我不著急,翻上來我再壓下去,一點一點地堅持,反正我有的是時間。我需要體力,最少我得把力量維持到見到女兒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