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摔死那一年,我六歲,但我已經跟著哥哥上了兩年小學了。當時我們隻是發現父親和母親說話的時候,總是鬼鬼祟祟地背著我們,不想讓我們知道,不知道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後來才知道,我們最最敬愛的林副主席逃跑,飛機在半道上爆炸了。“溫都爾汗”,“三叉戟”,這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像一個鬼魅的傳說,占據了我們童年的想象世界。我哥哥也不過讀小學三年級,也鬧不太懂。批林批孔就在我們的懵懂中開始了,大街小巷都貼滿了標語、口號、大字報,醜化林彪葉群的漫畫,凡是有他倆名字的紙上都打上黑叉。我們隻是覺得好玩,卻沒發現父親的臉突然變得陰沉起來。後來父親的名字就上了牆,跟林彪貼在一起,名字也被打了叉。林彪摔死了活該,他反黨反毛主席,可是,關兩千年前那個叫孔老二的人什麼事呢?關我父親什麼事呢?
我在暗夜裏大睜著眼睛,小小的心靈第一次感覺到了困惑的滋味。
那天一大早,機關的於秘書就來到我們家。我不太喜歡這個人,臉太白而且很長,眉眼也分得很開,孩子們背後都喊他長白豬。不知他對我父親嘀咕了幾句什麼,父親對我們三兄妹說,今天不要上學了,都到高中的院子裏去,給在機關住的孩子開會。
“我們都沒有請假!”二哥大著膽子搶著說。
父親瞪了我們一眼,那樣的眼光我第一次看到,像冰錐一樣寒氣逼人。我們立即低下了頭。事隔這麼多年,我至今不清楚當時父親是否知道會議的內容。他一生都是那種原則性紀律性極強的人,依此推斷,他應該是知道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決不會向我們透露或者叮囑什麼。
我們跑著往高中院子裏去。不上學對哥哥們畢竟是一件大好的事,他們在路上跟其他孩子比賽踢瓦片,看誰踢得遠。我跟著女孩兒們掐來大把的指甲花,把指頭染得血紅。好像是三四月的天氣,操場西邊的李子花開得粉團團的,成群結隊的燕子蝴蝶也趕過來湊熱鬧,一派春和景明的氣象。
我們被集中在一間大教室裏,一共二十幾個孩子,大多都是兄弟或姐妹。於秘書和兩個公安很嚴肅地坐在講台上。於秘書給我們宣布紀律:不許離開教室,不許回家,吃飯就在這裏吃。問題解決不了,睡覺也要在這裏睡,一直到問題解決。
於秘書說的“問題”把大家弄得莫名的緊張和興奮,偵察英雄和抓特務之類的故事是我們主要的精神糧食,而我們突然就置身在這種情節裏了。我們大睜著眼睛瞧著台上的兩個公安。他們一高一矮,高的長得濃眉大眼,很像英雄,矮的精瘦,眼睛不大卻很明亮。兩個人搭配在一起恰好符合劇情的需要,吻合了孩子們的想象。高個子開始給我們講“問題”,講的原話我記不清楚了,一切都是後來一天天像補丁一樣補起來的。但大致意思我弄明白了:於秘書在機關院子裏揀到一張報紙,發現上麵有人故意侮辱我們的偉大領袖。所有機關裏的小孩,每個人都要交代清楚,不然就不能回家。
當時我並不怎麼在意他們說的那些事情,我非常發愁我養的那隻鳥,它正在生病,我不回家它會不會餓死?
大家緊張了不長時間,便對這種乏味的沉默失去耐心,開始交頭接耳做小動作。有一個叫梁興的小孩故意把凳子弄翻,惹得大家都笑起來。於秘書和那兩個人讓大家在紙上劃一些直線曲線之類的東西,並寫上自己的名字。他們翻來覆去地拿我們劃拉的東西比較了半天,一直忙到中午,好像也沒有找到他們滿意的答案。午飯是從機關食堂送來的饅頭和菜湯,孩子們不管不顧地搶著吃起來。沒有人想到,這三個麵容嚴肅的大人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樣的危險。
吃過飯,於秘書和那個高個子到隔壁教室去了,矮個子負責看管大家並一個一個地喊人。喊到誰就到隔壁去,大約十幾分鍾一個,不知讓幹些什麼。我的年齡算是最小的,總也喊不到我,等得都不耐煩了。等到喊我時,天都黑了,我似乎嗅到媽媽新蒸的饅頭和炸醬的香氣。那個高個子很和氣地問我,喜歡玩舊報紙嗎?我很誠實地點點頭。於秘書的眼睛有點亮,你怎麼玩啊?我避開他的目光,大聲說,畫畫!寫字!他們相互看了一眼,高個子遞過來一隻鋼筆和一張白紙,說,給我們表演一下好不好?他的表情很像電影裏拿糖豆逗小孩的日本鬼子。我賭氣接過紙和筆,很認真地畫了一朵花和一根沒有幾片葉子的竹子交給他們。我以為畫好就可以走了,他們似乎來了更大的興趣。於秘書說,你都在報紙上畫什麼還記得嗎?是誰讓你畫的啊?雖然我很小,但他說話的急切口氣還是讓我提高了警惕,我想起父親的目光,立即搖搖頭說不記得了。很多年裏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他們為什麼不把報紙拿出來讓我們看看呢?大概這幫孩子都比我大,或許知道一點厲害,沒有人承認畫過報紙。終於碰到一個乖巧的女孩,使得他們的情緒頓時高漲起來。尤其是於秘書,一次次地變著法子誘導我,說有許多人在一起的照片,你這麼聰明,一定能想得起來。高個子說,你肯定不認識照片上的人,更不是故意畫他們的。於秘書不等我回答,拍了拍我的頭說,小孩子家,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你承認了我們立刻放你回家去,不然就得一直待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