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黎明:本片對階級矛盾的表現完全突破以前教科書的局限。地主和長工在逃荒路上逐漸平等。您是想刻意糾正之前教條中階級的人為對立嗎?
馮小剛:地主和長工的關係,就是現在老板和員工的關係。準確地說,就是相互依存。這種關係不是一成不變的,尤其在災難中,這種關係就會發生角色的轉換。生活曆來如此,可是往往在寫劇本的時候,會把最初建立的人物關係固定死,這是非常違背生活的。
周黎明:在我看來,本片的最大主題是人的生存本能和政治決策之間的衝突。這場災難原本是一場自然災害,但跟很多同類災難那樣,因為人為的原因被嚴重加劇了。我這種理解對嗎?最諷刺的是,裏麵的決策者似乎誰都沒有錯,這裏麵蘊含著中國人的民族性還是製度的弊病?
馮小剛:我認為兩者皆有。首先是,允許這個製度的存在是由這個民族的性格決定的。這種目光短淺,自私,隻顧眼前利益,苟活的共性,使這個製度可以合法地生存,他們的無能和腐敗又獲得了極大的包容。但是凡事都有一個度,量變到質變,當這個民族麵臨生存的危機時,人民為了活下去就要做出他們的選擇。蔣介石在1942年選擇了拋棄人民,人民在1942年選擇了拋棄他的政府。西方的民眾可以為了民主自由這些精神層麵的需求選擇他們的製度,中華民族不是這樣,他們是為了能夠生存才會挑戰統治者。如果能活著,餓不死,他們就會選擇沉默、接受、容忍。我不敢說這是不是一個最善良的民族,但我敢說這是最好統治的一個民族。隻要你沒有剝奪他們的生存權。
周黎明:您以前的作品,從西方的審美角度看,多少都有著通俗劇(melodrama)的痕跡,比如劇情借用巧合等。但這部影片,您似乎反其道而行之,不僅沒有巧合等設置,而且貌似結構有點鬆散。但我恰恰很喜歡那些有點遊離的細節,比如山西省政府的官員開會如何公平發放救濟娘,蔣介石和宋美齡看望烈士遺孤,官員準備迎接美國貴賓等,我覺得那些段落是給愛思考的人看的。你不擔心普通觀眾會覺得離題嗎?(《唐山大地震》中毛澤東追悼會的段落似乎跟這些相似,我覺得很妙,但有觀眾認為多餘。)
馮小剛:我並不認為這部電影裏有閑筆,因為時間長度的關係,我們刪了很多戲,現在留下來的都是我認為非常必要的。如果用一種食物比喻《一九四二》這部影片的話,它就是一碗雜拌粥。拍攝這部電影,我唯一需要遵從的是我的內心。如果我有妥協那也是因為不得已,都是對影片,對曆史的傷害。
周黎明:您的喜劇裏有很多精彩的台詞,流傳很廣。我沒想到,這部影片也有那麼多精彩台詞,但屬於不同性質的精彩,需要反複咀嚼才能體會個中深意。在速食文化流行的當下,觀眾會去細細體會嗎?
馮小剛:首先要感謝作者劉震雲,這些耐人尋味的台詞是他智慧的結晶。我們對觀眾常常會產生很大的誤會,以為他們把電影當成了純粹的娛樂,沒帶著腦子去電影院。我不敢說全體,但至少有一大批觀眾渴望從影院裏走出來時,內心受到了震撼和洗禮。
周黎明:您拍攝都市喜劇已經有很高的品牌效應,但您卻願意冒著失敗的風險,去嚐試這些未必討巧的故事。您覺得,一個成功的影人是不是有責任麵對民族的苦難以及曆史的真相,去拍攝那些未必娛樂未必喜慶的故事。
馮小剛:希望把《溫故一九四二》這篇小說搬上銀幕的願望始於我拍攝第一部電影之前。你可以理解,我拍攝的所有電影,以及由這些娛樂性的電影建立起來的聲望,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幫助我完成拍攝《一九四二》的願望。因為在觀眾心裏長期建立起來了一種信任,所以我不擔心這部電影在市場上有太大的風險。它的風險是市場之外的,也是我和華誼都不能掌控的。但我們都認為應該拍一部這樣的電影,冒險也值得。我不想說大話,但作為一個導演有必要拍一些對本民族有認識價值的影片。我拍了18年電影,從《一聲歎息》到《手機》,再到《集結號》《溫故一九四二》,我的體會是,凡是想嚴肅地拍點東西的時候,創作人員都要承受難以想象的壓力和精神上的折磨,物質上的損失。可以說是舉步維艱,步步驚心,如履薄冰,險象環生。這也是每個想為中國電影真正幹點正事的導演共同的處境。我很驕傲我沒有沉溺在商業娛樂帶來的利益漩渦裏,我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