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拍《一九四二》是為防止悲劇重演(1 / 2)

——采訪馮小剛

有一部陳道明主演的話劇,叫作《喜劇的憂傷》,馮小剛看了以後百感交集,幾乎情緒失控。以喜劇揚名天下的馮小剛導演,其實內心是一個充滿憂傷的文青,隻不過他的喜劇太成功,把他深思的一麵掩藏起來了。這是我老早就隱隱感覺到的。盡管這之前他拍了《集結號》《唐山大地震》等正劇和悲劇,但作為藝術家的馮小剛真正浮出水麵,徹底衝破嬉笑怒罵的麵紗,還得從《一九四二》算起。無論你是否喜歡馮小剛以前的作品,這次,你必須重新審視對他的看法,作為一個影評人或者一個普通觀眾,都是如此。

——周黎明

周黎明:近現代中國經曆的苦難非常多,為什麼選擇1942年的河南大饑荒?是因為普通國人很少知道這件事嗎?

馮小剛:一切皆因劉震雲寫了這篇小說。這篇小說看似說的是河南的災難,但小說的主角寫的卻是整個民族。這不是一個河南災民的悲劇,是中華民族的悲劇。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國納粹在奧斯維辛集中營殺了一百多萬猶太人,引起了全世界震驚,年年紀念,深刻反省悲劇發生的原因。但同樣在“二戰”中,在1942年,中國的河南餓死了300萬人這麼恐怖的事,卻很少有人知道。就因為少了希特勒和納粹。外國人不知道,中國人自己也不知道,甚至當劉震雲為寫這篇小說去采訪當事人的時候,很多經曆過這場災難的人也都說,記不清了。我們是災難深重的一個民族,很多災難都被遺忘了,沒有反省甚至不敢反省,回避提起,這是多麼不應該。不溫故怎麼能知新?怎麼能防止悲劇的重演?這部電影不僅可以告訴觀眾我們經曆過這麼一場災難,還可以幫助觀眾從這場災難中認識我們的民族性。不是我選擇了《一九四二》,而是《一九四二》選擇了我。說一句讓我有點害臊的話,我義不容辭是因為我還有那麼一點良心,有那麼一點還沒變得冰涼的血性。

周黎明:你用全景式表現那場災難,從村裏,到省裏,一直到中央政府,還有外來記者的視野。這種敘事方式在您以前的作品裏好像沒見過。您覺得這樣做有什麼利弊?

馮小剛:不僅是我的作品裏沒有見過,整個中國電影裏都沒有見過。把《一九四二》拍成電影有三個不可能:第一個,《溫故一九四二》是一篇調查體的小說,沒有人物,沒有故事,沒有情節。把這樣一篇小說改編成電影是不可能的一件事。第二個,小說裏的幾條主要線索,災民、國民黨政府、日本人、美國記者、傳教士互相不見麵,又共同攪合到一場災荒裏,都在利用災民打自己的算盤。主角之間不見麵又發生著關係,這對於一部電影來說,也是不可能成立的。第三個,一個編劇、一個導演、一個公司,19年堅持不懈地去做一部電影,不是一氣嗬成,是喘了幾大口氣,被潑了19年的冷水,還能夠矢誌不渝,癡心不改。這幾乎也是不可能的。但我們堅持下來了,把三個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如果是聰明的人權衡利弊,是不會碰這件事的,這是幾個笨人幹的一件傻事。

周黎明:那個《時代周刊》記者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當代人的視角(至少我是這麼理解的)。那兩個老外都是外人,戲也不是很多,為什麼會用那麼大牌的好萊塢明星(相對於他們的戲份)?

馮小剛:我們這部戲用了很多演技出色且有實力的演員演配角,或者說,這部影片沒有主角。我們必須依賴一群好演員來共同完成這部影片。兩個好萊塢明星知道自己的戲份,他們一不是衝著錢來的,二也不是衝著主角來的。他們唯一的解釋就是,劇本,是被一個難得一見的好劇本打動來吃這個苦的。這也是他們能成為奧斯卡影帝的原因。

周黎明:《唐山大地震》也表現死亡,但很揪心,令人落淚。《一九四二》裏的死亡是漸進的,一開始劇中人物還會悲傷,到後來,逐漸認命了,甚至覺得死是一種解脫,早死早投胎。有個暴君曾經說過:一個人死亡是一出悲劇,一百萬人死是一個數據。您在這部影片裏,如何平衡對死亡的描寫,既真實,又要表現人物的逐漸麻木,又不至於淪為數據?

馮小剛:人在絕境中如果能夠看到生存的希望,麵對死亡也許還會感到悲傷,如果看不到希望,在無助中掙紮,在饑餓中苟延殘喘,麵對死亡哪還有心情悲傷?他們必然是麻木的,災民的感情就像寒風裏從瓦礫和壘起石塊中長出的荒草一樣粗糙,他們無暇悲傷,他們唯一的欲望就是吃,吃一切可以充饑的東西,包括人吃人。

周黎明:我注意到,影片中對宗教、法律均做了表現?裏麵有那麼一點點黑色幽默,因為在如此巨大的災難麵前,宗教和法律完全無能為力,幾乎成為笑柄。你希望觀眾思考這些問題,還是你自己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宗教和法律的作用)?

馮小剛:我前麵說過,在當時,所有的人都在利用災民,蔣介石希望把災民這個大包袱甩給進攻河南的日本人,日本反過來又利用災民的饑餓發動河南戰役,傳教士利用災荒傳教。他說:“災荒雖然來得不是時候,但作為傳教卻正是時候。”戰區巡回法庭的老馬也是如此,他說:我一個做飯的火夫,如果不是有災,公家怎麼會成立巡回法庭?跟著我好好幹,一場災下來咱們就都是官了。這不是黑色幽默,這是人性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