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楔子 訣別(3 / 3)

陣中的左飛卿身形忽左忽右,如有形,如無形,像遊魚般溜滑,像高山般佇立。他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都可以隨隨便便地化解開陣外八人的或是聯手、或是輪番的攻擊。

一時間,沉沉鍾聲、瑟瑟簫聲、灼灼燭光、綿綿旗影、呼呼扇風、溜溜葉色、喃喃低語、閃閃火花,此起彼伏,如一浪接一浪、重重疊疊、交交織織、纏纏綿綿、紛紛擾擾、前赴後繼而來,將左飛卿裹挾在其中不得突圍。

薛紫衣自袁可久手中接過嬰孩,一時百感交集,看袁可久的神色也變得很複雜。袁可久隻是淡淡地一笑,沒有說話,轉頭關注陣中的局勢變化。此際,八人的位置連連轉幻。

變為“戴七履三,左一右九,六二有肩,八四為足。”

又變為“戴一履九,左三右七,六八為肩,四二為足。”

再變為“戴三履七,左九右一,四八為肩,二七為足。”

一連三次演變,始終困不住左飛卿。唯一不變的就是左飛卿依舊占據中宮位置,若是八人困不住,陣外的孫步武便發出全力的一劍。龍門千浪在一旁掠陣,也看得驚心動魄,即使是自己奮出全力也未必能夠在九宮陣中進退自如、揮灑有餘。情急之下,忽然一道靈光閃過心頭,說道:“地支,乾宮戍土亥水,坎宮子水,艮宮醜土寅木,震宮卯木,巽宮辰土巳火,離宮午火,坤宮未土申金,兌宮酉金。”由於中宮不入地支,龍門千浪希望依靠八宮,將身處中宮的左飛卿困死陣中。十二地支落宮亦是永遠不動的,用神落乾宮,乾宮就是戍亥,用神落坎宮,坎宮就是子水,用神落艮宮,艮宮就是寅醜,其餘依次類推。地支亦有象意,而地支的象意在奇門遁甲中也有輔助參考作用。他真正擔心的是如果不能徹底困住左飛卿,一旦李謖如到來,勢必更加難以抵擋。

施展陣法的八人一聽龍門千浪的話,頓時心領神會,紛紛找準卦位落足,錯落有致,絲毫不亂。把即將要突圍的左飛卿有再次困住。

袁可久也似乎看出了龍門千浪的心思,緩緩搖頭道:“盟主,此行不通。這個左飛卿顯然已看出我們的用意,他對奇門遁甲之術的造詣遠在你我之上。”

龍門千浪望向袁可久詢問道:“若依你看,該如何出手才可製敵?”

袁可久在龍門千浪耳邊附語道,“讓我入陣,拖住左飛卿,使他分散心神,布陣的八位兄弟再出全力一擊。”對於袁可久此時的態度,薛紫衣感到有些憤怒,又不是要說些機密要事,何必如此附耳低語。

龍門千浪眉頭一皺立即反駁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不論什麼人隻要一如陣中,便會在瞬息間被布陣之人的勁氣摧毀得灰飛煙滅,你這樣做等於自尋死路。”龍門千浪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被薛紫衣聽見。薛紫衣瞪了一眼袁可久,沒好氣地說:“哼,這小人確實該死,就讓他死去吧,又何必管他?”她對袁可久的恨意很深,盡管現在已知道袁可久背叛龍門千浪隻是一個算準了的計謀,目的是引出左飛卿。但若要她像往常一樣看待袁可久卻是萬萬做不到的。

袁可久又真摯誠懇地對龍門千浪低語道,“我必須入陣,否則,李鐵樹就絕不會現身。盟主,留在陣外對付李謖如。”

龍門千浪見事已至此,別無他法,隻好點點頭,“好,一切小心為上。”

這時,陣中的左飛卿身形如陀螺般飛速地旋轉起來,如刮起一道強勁的罡風,卷得院落裏的一樹枯葉紛落如雨下,洋洋灑灑,落了一地。袁可久縱身自韓荷生的頭頂越過,急如飛鳥般投入陣中。一旁掠陣的孫步武,也拔起身形,配合袁可久的出擊。施展開天下絕倫的輕功,圍繞著九宮格遊走不息,劍光霍霍,宛若水銀瀉地。口中則一直低吟道:“投足——火中——尤善走,寄人——籬下——也橫行。夕陽——門外——探消息,寒食——墦間——樂倡隨。”語氣高雅而又不失其調侃之意,雖有玩世不恭之態卻又不失其莊重肅穆之神。

袁可久身入“九宮格”,在極短暫的一瞬間令八個布陣人驚慌失措。身處九宮格的“中宮”會遭遇什麼厄運,八個人自然是比誰都清楚得很。畢竟袁可久與自己八人是稱兄道弟的好兄弟,要親手殺害自己的兄弟,卻是難以出得了手的。袁可久在陣中大聲道:“各位兄弟隻管出招,不必顧及我的生死。”

薛紫衣懷中的嬰孩不知怎麼的猛然尖聲哭泣起來。薛紫衣輕柔地拍著嬰孩,哼著搖籃曲。臉色蒼白地注視著眼前的局勢,左飛卿此時受到的是八個布陣人可遠可近和元可久近距離的雙重攻擊,陡遇強敵,發出一聲尖嘯,如鶴戾九霄、巫峽猿啼。一旋身,左掌自肋間反插過去,蕩起一陣掌風,震歪簡辭的鐵筆、韓荷生的荷葉,雙足反踢,迫使西陵蒙鋒利如刀的彩旗和公孫紫竹以簫代指的點穴不得不暴退一步。右手成爪,五指指甲暴長,竟是失傳已久的武林絕學“手指劍”。——

以手代劍,左飛卿五指上突然長出一尺長的純白色的、透明的、薄薄的指甲,五片指甲如五把鋒利尖銳的劍,泛著清冷慘戚的寒光。長長的指甲伸得筆直、鋒利,指甲尖是圓弧的,比劍更具優勢,指甲尖可以用來劃,劃的結局通常都是把一個原本連在一起的東西分離,劃過你的手臂,手臂就要與你的身體分離;劃過你的咽喉,難道生命就要與你分離。十指連心,據說手指是人身上可以在第一時間內接受大腦的指令,這樣奇異的長在手指上的劍。手指可以同時舞動,手指劍也當然可以同時施展,這一施展出來的情形將會怎樣?就如劍陣。天下第一劍陣是昆侖派都禮道人麵壁十年悟出的“真武連環奪命七劍陣”,七劍齊施,天下無敵,當者披靡。七個不同心性、不同氣質、不同性格、不同體質的劍客即使心意相通,能比得過一個人一隻手上同時施展出的五把劍嗎?

袁可久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鐵劍,他的目光凝住在劍尖上,劍尖斜斜指地,他的上身微微前頃向左,腳下的步勢不丁不八,但是一種無懈可擊的氣勢隱然爆發出來。不論左飛卿的手指劍從哪個方向、角度刺來,不論哪種力度、身法攻來,袁可久他都可以隨隨便便地一揚手一跨步一揮劍輕輕巧巧地避開左飛卿集中全部精氣神的一擊。

八個布陣人守住各自的陣腳。薛紫衣隻覺眼花繚亂,目眩頭暈,左飛卿也隻是大大咧咧地站著,身子微躬,他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左手的五指劍上,手指劍散發著白色的、冷清的光。明明沒有動,左飛卿的手指根本就沒有動,可是薛紫衣卻看見五片指甲簌簌而動就如積雪在樹枝上融化時樹枝因重量的減輕而發出的那種動,讓人在無意間看見就忍不住要瞪大眼睛去看第二眼,而這第二眼之動卻遲遲未現,當人等待到精疲力竭時,準備眨眨眼睛以減緩眼部的酸脹感時,第二動便又悄然而至。

“叮”的一聲響,手指劍微動,他這一動就如一粒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水中,刹時波光蕩蕩、水波漣漣,一圈套著一圈向四周逐漸地擴散開來,整個湖麵都在顫動。五把手指劍的白光驟起像是晨光衝破了萬丈黑暗已無可遏止的力量照亮天地,將所有的黑暗一舉驅散。

劍光閃動,連連閃動,平靜的空氣忽然間被撕裂,嘶嘶有聲,薛紫衣看不見元可久的身形,隻見劍光猛然地如黑夜般緩緩地罩向人間,給人予絕望、恐懼、死亡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心頭揮之不去,這一劍足以毀滅天地間的任何有生命力的一切。

五縷白光,一縷接著一縷,如風。風是看不見的,可是卻能通過草動、葉飄、水皺起、把臉上的汗水吹幹而真切地感受得到,每一縷白光都會把劍光逼退幾尺。

隻有生的力量是不可阻擋的,當你把一粒種子埋在地下,種子就會破土而出,茁壯成長。當風把一粒種子帶到山巔的石縫間,種子必將在石縫間安家、生根、發芽、成長、壯大,直至抵抗著風霜雨雪的侵擾。

劍光落定,袁可久的胸膛上布滿了橫七豎八的劍痕,血珠自傷口溢出。

左飛卿麵如死灰,右手的五片手指劍被削斷,化為粉屑,散落在紅塵。

兩個人的神色都平靜極了,不聞、不動、不聲、不響,如入定的老僧,四大皆空,五蘊成虛。

天邊一輪夕照,如血一般的紅,仿佛隨時會流下腥熱的血水。龍門千浪的破浪刀已在手,隻要一刀在手,他整個人都仿佛變了個樣,充滿了力量和豪情壯誌。他麵對殘陽,殘陽映紅了他的金鷹麵具,金黃色的麵具流動著一層薄薄的霞光,從而形成一種怪異而奇特的色彩。殘陽還映入他的眼簾,他的眸子裏也染上了一層如少女腮邊的暈紅。他轉眼看向薛紫衣,目光也變得柔順。

薛紫衣也看向他,薛紫衣隻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離自己越來越遙遠,仿佛即將墜落向九天之外的鬼魅。想要伸出手,卻又擔心一旦接觸到他的肌膚,他的人便會永遠地消失於歲月的河流中。打定主意——還是這樣的,既遙遠在天邊又臨近在咫尺地相望著吧,能再見一眼是一眼,這一眼將會是今生的永恒。

忽然響起龍門千浪的聲音,“袁兄弟,我的身後事就拜托你了。各位好兄弟,今日我們便同年同月同日死。黃泉路上也算不得寂寞。”

一個像蝙蝠一樣的人影在夕陽的掩映下翩翩飛來,就像精靈。

左飛卿的目光霎時變得空洞和無神,仰天歎了一聲,“九宮格果然名不虛傳。”一口鮮血自口中灑出,人也緩緩倒下。布陣的八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口吐鮮血,仰天而倒。隻有沒了鐵劍的孫步武還站在一旁,卻也是麵色鐵青,氣喘籲籲,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情形。他一張口,一口真氣外泄,全身的穴道在瞬間迸裂,血流狂湧。口中依舊道:“投——足——火——中——尤——善——走——”漸漸地,聲音微弱,已不可聞。

袁可久雙目熱淚盈眶,身子打了個趔趄,急忙以手中鐵劍駐地,支撐住身形。布條包裹的劍把似乎還留存著孫步武的體溫,撐不住的身形又再度挺直了起來。薛紫衣隻覺得這個人是條漢子,頂天立地的漢子,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哽咽住了,隻有晶瑩的淚珠在眼中悲傷地打著轉兒。

“好,我答應。”這是袁可久說的話,短而急促,就像一枝射出的箭,堅決而剛烈。薛紫衣知道袁可久說出這句話是需要勇氣的,麵對多少年來與自己同生共死、共同進退的兄弟紛紛赴了黃泉,眾兄弟以性命助他活下來。他活著,就需要更大的勇氣來接受,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勇氣,所以不是所有人都叫‘九現神龍鬼見愁’袁可久。因為江湖中,從來都隻有一個袁可久,從前沒有過,將來也不會再有。薛紫衣的淚終於自眼角滑落下來,開始悔恨自己對袁可久之前的誤解和咒罵,心中的千言萬語在這時都化作一句“謝謝。”袁可久唇邊露出如平日裏一樣爽朗的一笑,算是答複,實質上卻是他已沒有氣力再說出一個字來,硬撐了這麼久,完全是依靠百折不撓、堅忍不拔、堅持不懈的意念和信念。對於他來說,沒有武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沒有活下去的信念和意誌。他的眼中流露出堅定的神色,一種要排除萬難、戰勝艱難、消除困難而活下去的神芒。隻因為他對龍門千浪的那個承諾。

龍門千浪沒有回頭,他怕淚水模糊了雙眼,彌蒙了視線。因為他還有大敵,大敵當前,他從來都不敢大意的,隻說了兩個字——

“謝謝。”

院子裏散發出一種陰冷和死亡的氣息,“十兄弟”十剩其一,而且傷勢極重。薛紫衣淡望了一眼,提劍扶起袁可久,抱著嬰孩。才踏出幾步,那個黑色的人影已到了院子裏,一身漆黑,如墨,如夜色,顯現出詭異和奇怪。頭上一頂範陽鬥笠,遮住了五官,披肩的長發自鬥笠間透出。他隨隨便便地站著,宛若淵渟嶽峙,一種無懈可擊的氣勢無聲地流露出來。

薛紫衣走出幾步,又止步,含淚道:“攜手聽風雨。”

龍門千浪應和道:“淡看江湖路。”

薛紫衣忍住悲傷,“若有來生,我們再相聚。”說完,走出院子。她身後是一群忠肝義膽的魂、舍生忘死的魄,俯仰無愧的熱血,道之所在、無有不為的丹心,還有曾經許下、卻又耐不住時間考量的山盟海誓,隨著山盟海誓的消散,那些風花雪月的事和花前月下的情也將隨風飄逝。終了時,化為凡塵的一個不經意間做的夢或是一粒微小的塵埃。

有淚紛飛,如雨滂沱。

有聲吟哦道:“桃花將殘初逢君。幾回簫,幾回琴,恨不與君早和弦。

碧荷清,湖水漣,月下扁舟同枕眠。

幾回驚,幾回恨,幾回愛。西風緊,雁南飛,黃花落,人生應,隻若初見。

心未寒,忘卻難,幾回思,幾回問,幾回歎,多情總被無情、蒼天妒?

從此蕭郎,與我,碧落黃泉,兩茫茫。

幾回癡,幾回憶,幾回想。江湖深,英雄豪俠情誌,美人恩,劍膽與琴心,但望此情有來生。

倘若無,倒不如——

寄江海兮悠然,離紅塵兮散漫,隔江湖兮天地。

身世茫茫,情懷渺渺。這又是一條漫長的江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