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楔子 訣別(2 / 3)

龍門千浪冷笑道:“你大可不必在此誇大‘七傷毒’的毒性和威力,江湖中,從來沒有什麼是我害怕的,有什麼惡毒的招數盡管使出來,我若皺一皺眉頭便不是漢子。”其實,關於“七傷毒”的厲害之處還遠不止於此,隻要中了此毒,任督二脈被廢,辛苦學成的武功便會全失,而且形同廢人,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五髒扭曲交纏在一起,然後潰爛,其痛苦絕非一般劇毒可比,到時候隻怕連自殺的力氣都將散盡。一直要到百日之後才會疼痛至死。昔日江湖中以毒藥名聞天下的唐老爺,曾對“七傷毒”下了這樣的結論——“七傷毒”傷害軀體還不打緊,江湖中很多毒藥都可以達到這樣的境界,但若要以蠶食人的意誌、精神,卻是任何一門毒藥也不能與之比擬的。唐老爺說的每一句話,沒有人會產生懷疑,因為唐老爺是蜀中唐門的一代宗主,他對毒藥的研究和見解,就像大儒對四書五經那般透徹,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代表著絕對的權威。

袁可久此時卻忽然冷聲道:“我想看看龍門千浪麵具後的神色是什麼樣子的?是不是也和麵具一樣冰冷、剛硬?”

龍門千浪的語氣很認真,也很莊重。他隻說了一句話,“誰見到我的真麵目,誰就得死。——從來沒有誰會是個例外。”

袁可久嘴角浮起一絲淺笑,“隻怕這回你就該破例。”

龍門千浪的眸子裏忽然發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寒芒,就像沾滿血跡的刺,而且亮閃閃、銀燦燦、碧瑩瑩、綠幽幽的,有一種說不出的鬼魅和妖異。“對誰也絕不會破例,我想這些年來,你應該知道。”

袁可久獰笑著道:“我從來不會被任何的三言兩語所嚇到,而且我還不喜歡被人威脅。”

龍門千浪的目光又再陡然間變得犀利、鋒利,犀利如風,鋒利似劍,卻又像風一樣飄忽,劍一樣殘酷,竟然裹挾著一種彪悍無匹的殺傷力和穿透力。——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也不在話下,即使是斬銷盡塵世的紛靄和前生今世因果的糾葛也綽綽有餘。目光,居然可以殺人。

袁可久的身子沒來由的一顫,仿佛被針尖、劍尖、刀尖、錐尖溫柔地刺了一下,疼痛算不上,三刀六洞的痛苦他牙都不耐煩咬便可親而易舉地承受下來。可是這無形地一“刺”,他卻說不上來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隻覺得胸腔難受得很,肺部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惡狠狠地擠壓得挪了位、變了形、流了血,以至於,他竟忘了痛。

他左手摟住嬰孩,右手手臂忽然暴長七寸,倏忽之間便到了龍門千浪眼前。薛紫衣卻知道元可久摟住嬰孩,為的就是要讓龍門千浪投鼠忌器,不敢痛下殺手。

龍門千浪喝了一聲,“來得好。”宛若晴天裏忽然閃過的一聲驚雷,震得人雙耳發潰欲聾。他當即做了一個動作——

回身側步,如斜插的一枝青青楊柳。

僅一個極為簡單的動作便避開了距離麵部不到一寸遠近的袁可久的致命一擊。

袁可久在手臂暴長的同一時間內,欺身而進,用的竟是山西冷家的妙招“如影隨形”,如附骨之疽。在龍門千浪避退的瞬息間,袁可久的右手化作肘拳,以肘擊龍門千浪胸腹之間,手上則以手背反擊龍門千浪麵門。在這最近距離內,與龍門千浪麵對麵時,目光裏閃過一絲奇異的神采。

薛紫衣自然是看不見的,因為袁可久背對著她。

龍門千浪雙掌合什,像是一招“懷抱天下”的佛門武學。目光中隻有沉靜之意,雙掌便仿佛兩道無形的牆,悄無聲息地擠壓在一起,使得屋子裏的簾子、桌子、椅子紛紛亂亂,居然在一時間內化為齏粉。薛紫衣定睛一看,隻見龍門千浪的雙掌之間夾住的居然是袁可久的右掌。就在這時,忽然發出“蓬”的一聲,如鐵錘砸在敗革之上時的悶響;緊接著又是“噗”的一聲,一口鮮血自龍門千浪口中灑出。

袁可久麵色慘白,如鬥敗的公雞,一隻手掌,無論他如何運勁卻始終不能掙脫龍門千浪雙掌的束縛夾擊。垂頭低聲喝道:“采秋兄弟,你還不快快現身?”

這時候,八九條高低胖瘦的矯健漢子各自展開輕功落定在院子裏。

薛紫衣也不知道元可久口中說的“采秋”究竟是誰,她隻聽見衣袂破風之聲,回頭一看,便看見歸心盟“十兄弟”中的九人。這九人中,就屬“一劍山河色變”孫步武和自己最為熟絡,其餘八人雖時常碰麵卻也不過打個尋常招呼罷了。情急之下,口中便高喊道:“孫兄弟,盟主在裏邊呢?快快誅殺了袁可久這賊子。”

人群中一個身穿黃衫,滿麵絡腮胡的中年漢子,仰天打了個哈欠,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看他這情形像是宿酒未醒,哪裏還有劍客的風範?薛紫衣心下著惱,憑著記憶又連續呼喚了其餘八個人的名字——韓荷生、韋癡珠、公明儒、簡辭、金束燭、公孫紫竹、衝元鍾、西陵蒙。

其結果是,八個人誰都沒有回答她的話,像是根本就沒有聽見,抑或是眼中根本就沒有她這個人的存在。她的第一反應就是——

“十兄弟”叛變了,而且還是圖謀已久。

真實的情況是否是這樣?她一時之間也來不及仔細推敲,拔出床頭的玉女劍,縱身刺向元可久。奇怪的事情又發生了——

屋子外站著的那九個人仿佛事不關己,誰都樂得安安穩穩地環抱雙手看屋子裏的熱鬧,居然誰也沒有要搭救袁可久的意思。要知道。“紫衣女俠”薛紫衣當年號稱峨眉派第四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即使在江湖中也使叫得上名號的一流好手。一手“追魂刺魄劍法”直追當年峨眉派創派祖師辛龍子。她這一出手相助龍門千浪,對袁可久來說的的確確是難以抵禦的對手。

薛紫衣一劍刺出,變故又在陡然之間發生——

與其說是變故,到不如說是一個笑聲。這個笑聲發生在薛紫衣手中劍距離元可久咽喉不足兩寸的時候,很突然——要不然也不可能稱之為“變故”了。這個變故就是——院子裏的九個人忽然在一瞬間散開,居然錯落有致,仿佛是某一種嚴密得風雨不透的陣法。每一個人都站在一個自己應該站立的位置上,每個人的手中在散開身形的瞬間多出了自己慣用的兵器。

孫步武的鐵劍。

韓荷生的荷葉。

韋癡珠的念珠。

公明儒的折扇。

簡辭的鐵卷書。

金束燭的蠟燭。

公孫紫竹的簫。

衝元中的黃鍾。

西陵蒙的彩旗。

這一變故大出薛紫衣的意料,意念分神,手中劍也緩了三分,但劍招已老,根本來不及收劍。她的劍法隻要一出劍就從來控製不住,便像脫韁的野馬般一直要奔跑到筋疲力盡、血枯命喪之時。在她此際的意識裏,仿佛看到了血自元可久的咽喉裏飛出,擾亂了自己潰散的思緒。

袁可久猛然間一矮身,再一縮,整個身子在須臾間縮小了一倍。薛紫衣的劍正好刺入他的口中。

按說,袁可久的右掌被龍門千浪以全身功力夾住,如果不運功相抗,一隻右掌絕對會被龍門千浪夾擊得挫骨揚灰。然而事實卻並不是這樣——薛紫衣突然間醒悟,難道,難道說丈夫根本就沒有運功夾住元可久的手掌?隻是虛張聲勢罷了。就在薛紫衣遐思的時候,屋子外傳來了四句如絲如稠般綿密的聲音。“投足火中尤善走,寄人籬下也橫行。夕陽門外探消息,寒食墦間樂倡隨。”四句似機鋒非機鋒,似功法又非功法的話,薛紫衣還是頭一次聽到。往外望去,隻見整個院子裏似乎升騰起一種似有非有、似無非無的氣息,極緩慢地彌散在九個人的頭頂百會穴之上,形成繚繞的氤氳。在九個人中間悠閑自在地站著一個儒衫飄然、文質彬彬、謙謙有禮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仿佛在駐足觀望一朵即將綻放的花兒,充滿了期待和企盼,白皙的麵容上流露出的是一種如孩子般對世事的好奇心和興趣。

薛紫衣再一回首,見龍門千浪和袁可久相互攙扶著走出屋子。

原來這是一個局。——她在瞬間,恍然大悟。連她自己也入了這個局。

看到袁可久迤迤然走出來,陣法中的中年人神色依舊不變,仿佛胸有成竹。隻是氣定神閑地對袁可久用一種溫和如暖陽般的語氣說道:“我算是上了你的當了。”

袁可久哈了一聲,“嗬,也許的確是這樣吧。我要告訴你的是,朝廷不敢做的事,我們江湖中人敢作敢為。朝廷可以不聞不顧天下蒼生的死活,但我們凡是有血性的江湖漢子都會冒著殺頭的危機挺身而出。你們可以欺淩朝廷的無能,但絕對不要惹怒我們江湖人。”

陣法裏的人低頭沉思,仿佛袁可久的話已說到他的心底裏去,沒有言語。

龍門千浪沉聲道:“閣下貴為西夏絕世高手,何必來趟這一灘渾水呢?說實在話,我們真的不願意與你為敵。我們應該是朋友,可以做下來喝杯酒、敘敘舊,即使不是朋友,也不會出現到現在的這種拔刀相見的地步。”

陣法裏的人搖首歎息道:“閣下也同樣不代表宋室朝廷,為什麼還要創建歸心盟抗擊我們?”

龍門千浪平實地道:“因為你們殘殺無辜的良善蒼生,我們江湖人不能不管。我們要做的隻是在這亂世之中保全蒼生的性命而已,不為名不為利,隻是看不慣罷了。”

陣法裏的人撫掌道:“看來我們也算是殊途同歸了。我要做的事相助李氏王朝開疆拓土,揚威天下。今日我倒要見識見識聞名已久的‘九宮格’的絕世威力,是否像江湖傳說中的那樣神奇?”

龍門千浪淡淡地道:“一定滿足你的願望。”

九宮格,據說太和上古源自河圖洛書的精華,從先天六十四卦中演化而來。唐時一代書法大家歐陽詢創九宮格為書寫漢字的一種界格,也就是在紙上畫出若幹大方框,再於每個方框內分出九個小方格,以便對照法帖範字的筆畫部位進行練字。中間一小格稱為“中宮”,上麵三格稱為“上三宮”,下麵三格稱為“下三宮”,左右兩格分別稱為“左宮”和“右宮”,用以在練字時對照碑帖的字形和點畫安排適當的部位,或用作字體的縮小與放大。以九宮格作為陣法來使用,是公明儒和簡辭二人思索了三年演練出來的。八人同體連心形成一個整體,聯手抗敵。按照九宮數的排列運作陣法,變化多端,神鬼莫測,還可以輪番上陣。

九宮陣忽然運轉,陣中人左踏三步、倒退五步,正好足踏中宮,勢分兩翼,形成合圍之勢。一聲低喝,雙掌一錯,交在胸前,腳下連連晃動,用的竟是九宮八卦步。所行即從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之序而為一周。一周之後還於中央,再行又從一始。後來,這樣的“行”法被道家稱之為“禹步”,據說到一定時候行者本身就會“隱形”。

孫步武提劍,在陣法外環步。如此一來便是——

韓荷生居子位,為南,為金九。

韋癡珠居午位,為北,為水一。

公明儒居酉位,為東,為木三。

簡辭居卯位為,為西,為火七。

金束燭居寅醜位,為西南,亦為火二。

公孫紫竹居巳辰位,為西北,亦為水六。

衝元中居申未位,為東北,亦為木八。

西陵蒙居亥戍位,為東南,亦為金四。

陣中人則為土數五,居中央。

韓荷生手中的楠木荷葉一晃,化為萬千烏沉沉的光華,仿佛劃破漆暗陰黑的天際的陽光,緊接著金束燭的爛銀燭迎風一抖宛若長鞭,活了的靈蛇般刁鑽地向陣中人飆飛;韋癡珠解下頸中、手腕、腳踝的念珠,掛在手中,口中似乎發出若有若無的低呢;西陵蒙貓身一扭,彩旗翻飛,如滾滾怒浪,滔天而來,有萬夫難擋之勇力;簡辭右手執筆,左手執書,竟以鐵筆寫鐵書,霎時間,火花四濺,耀眼生寒;公明儒一把玉骨描金扇漫不經心地搖著,儼然一副折扇輕搖論古今的說書人;公孫紫竹咧嘴一笑,摸出腰間的紫竹簫,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簫聲淒惻,如英雄末路的失意、美人遲暮的感傷;衝元鍾也不知道他自哪裏尋來的一隻拳頭大小的金色黃鍾提在手中,右手則是一根八寸長、拇指粗細的鍾槌,“當,當,當……”的饒有興致地敲了起來,仿佛有震魄奪魂的魔力。

龍門千浪和袁可久並肩而立,二人心中都知道,眼前這個陣法是按照“戴九履一,左七右三,四二有肩,八六為足,五居中央”的秩序排列的,也不知道能否擊垮陣法裏的人左飛卿。左飛卿據說是華山派寒江雪的首徒,得到寒江雪一身蓋世武學的真傳,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自寒江雪仙逝之後,他便率領華山派加入西夏一品堂。武功之高,就連少林達摩堂首座了緣也歎服三分,號稱西夏第二高手倒也並不為過。他一加入“一品堂”便使“一品堂”聲威大震,從而受到西夏皇帝李順乾胞弟、“一品堂”堂主李謖如的重用,晉升為副堂主。所學武功涉及天下各大門派,以及各種奇門兵刃和劇毒暗器,更兼當年跟隨寒江雪的師弟雲從龍學得奇門遁甲之術、天文地理之數。麵對這樣一個勁敵,龍門千浪的擔心不是不無道理。如果不是還要防範李謖如的突然襲擊,他恨不得現在就出手與左飛卿一較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