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花落盡子規蹄,在這個時節楊花已落盡,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子規鳥一聲聲啼血的慘叫招惹出失意傷心人的淚水。這是個秋季,似乎自古以來的秋季都是令人傷悲和感歎的。草木枯黃、層林盡染、百花凋零,天地間萬物一派死寂蕭索之意,處處透露出一股死亡和肅殺的氣息。
龍門千浪站在院子裏,負著雙手,長身而立,他似乎在沉默,枯瘦如竹般的身子卻仿佛一座巍峨高山佇立在那裏,將千萬年不倒。他臉上罩著一層精鐵打製的麵具,這麵具是個鷹麵,長喙、帶斜麵的臉形,一眼看上去邊有種說不出的威嚴和凜凜豪情。鷹麵具隻留出兩個孔,他的目光便從空中射出來。
他是一副什麼樣的麵孔?沒有人知道,更準確地說是但凡見到這副麵孔的人都已說不出話來,因為死人是絕不會說話的。雖然還有他的家人知道他的麵容,但是他早已為了年少輕狂時的夢想與家族徹底脫離了關係,是個天不收地不管、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江湖漢子。由於他的這副麵孔,江湖中人都稱呼他為“金鷹大俠”,更有人說“為人不識金鷹俠,但稱英雄也枉然”。
此時,竟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即使是他最親近的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畢竟這段日子以來發生的所有變故已使他這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江湖豪俠束手無策。他不安地在院子裏徘徊著,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他知道自己從記事以來還從未遇到如此棘手和艱難的事。
死,他倒是不怕。世間誰人不死?況且,自從走上漫漫江湖路、走上這條逆天而行之道路的第一步起,他就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真正怕的是更多無辜的人、更多熱血的兄弟和漢子伴隨著自己一起身死。
“天下歸心盟”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機,三千弟子傷亡十之八九,幸存者盡是老弱病殘之之輩,可謂元氣大傷。如今,身邊的“十兄弟”也無一不是傷痕累累,浴血渾身,身心俱疲。如果再不能從開封城突圍而出的話,所有人都隻有死路一條,別無出路。據探子回報,烏衣巷大小一百零二條通道都被朝廷的神武軍封鎖包圍,至少有十萬枝震天弩對準烏衣巷的每一條出路,簡直就連一隻鳥都飛不出去,更何況是人,即使武功再高、輕功再絕佳也使絕無可能殺出一條血路、衝出重圍。再說,即使逃離出神武軍的射殺範圍,還有來自西夏“一品堂”堂主李謖如親自率領的大批武林高手埋伏在開封城中的各個角落。
龍門千浪狠狠地一揮手臂,惡狠狠地說:“童貫奸賊,你將不得好死。我做鬼也絕不會放過你。”他每一個字都仿佛魔鬼的詛咒,說得狠辣絕決,擲地有聲。
童貫是誰,他知道,“九現神龍鬼見愁”袁可久也自然是知道的。隻是當袁可久來到他身旁時他卻沒有察覺,因為他心神太過於激憤。
袁可久的一襲青衫染了斑駁未幹的血跡,一身的血腥氣撲麵而來,肩胛處還插著一枝沒羽箭,血從傷口溢出,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經曆了一場殘酷的廝殺和拚搏。袁可久腳步略顯踉蹌,鐵塔般壯碩的身子搖搖欲倒,神色間卻冷峻平靜到了極點。“盟主,我堂中子弟即便全軍覆沒也不能突出重圍。據我觀察,圍剿我們的人不止有神武軍、一品堂,還有江南一帶的金刀盟、孤山堂、玲瓏世家這幾方豪強勢力,甚至還有來自北方金國完顏長歌組建的‘龍驤虎躍樓’的精銳之師。看來,我們隻能亡於此地了,明年的今日便是我們的祭日。”
龍門千浪還是沒有說話,但他的心也在隨著袁可久衝痛的語氣往下沉,沉向一個黑暗無底的深淵。
袁可久仰天歎息,聲若子規啼血,巫峽猿嘯,難以掩飾住心底的悲傷。“我不是怕死,我怕的是這樣不明不白的死。為了這個朝廷,為了天下蒼生萬民的福祉,我們歸心盟拋頭顱、灑熱血,不惜殺身成仁、舍生取義,可是卻沒有人理解,我不知道我們的死到底值不值得。朝廷說我們是叛軍,江湖中人說我們是魔教,武林人士更以我們為恥。這樣的死,真的令我感到很是遺憾。”袁可久以兩手絕技“擒龍縛虎手”和“日月神功”威震江湖,打遍天下無敵手,後來折服在龍門千浪的“破浪刀”下,對龍門千浪忠心不二、誓死跟隨,一向以心直口快為人稱道。無論什麼樣的話他都敢開口,而龍門千浪雖然身為一盟之主卻也是個肯虛心聽取逆耳忠言的人,從來不曾介意袁可久的無禮和放肆。
龍門千浪緩緩地轉過身子,如炬的目光掃了一眼袁可久,許久之後語重心長地說:“兄弟,我們做的是什麼事,是對是錯,現在的人不了解也不理解,沒關係。我相信我們的後人會知道,他們的後人也會知道。自古以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又有誰能分得清楚?你又何必斤斤計較?當有朝一日,世人都理解了我們今日的所作所為時,我想我們的在天之靈也會瞑目的。”
袁可久像是從龍門千浪的話語中體會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涵義,忽然上前一步猛力捉住龍門千浪的雙臂大聲道:“可是盟主你絕不能死,我可以不管世人是怎樣看待我們,但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赴死。即使毀滅了歸心盟也要保得你周全,隻要有你活著,西夏人就不敢造次;隻要有你活著,以你的威望,再創一個歸心盟也不是什麼難事。所以,你不能死,絕不能死。”
龍門千浪發出淡淡的笑聲,“兩軍交戰,主帥逃亡,這算什麼?兄弟啊,你這是要陷我於不仁不義之地呀。一個人既然可以生,就必須做好死的準備,與其然我苟且偷生地活著,倒不如引刀成一快、和敵人同歸於盡的好。有時候,一個人,長命百歲並不是件好事。隻要轟轟烈烈地活著、轟轟烈烈地死去,能少活幾十年也是好的。——我的生,就是為了死。”
袁可久積蓄了不知多少年的淚水在這一霎那間如決堤的洪流奔湧出來,心中的悲憤,令他語無倫次,更使他口無遮攔。“可是,你有妻兒。你知道世間最可憐的是什麼人嗎?”他發瘋了似的搖著龍門千浪的身子,“你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那我告訴你,是孤兒寡母。吃不飽、穿不暖,處處受人欺淩和侮辱,卑賤得像一條蟲一樣的活著。你知道嗎?因為我就是孤兒,我有過那樣的日子,我不想嫂子和俠兒再走我的老路。不論怎樣,你都要活下去。”
袁可久雖看不到卻可感受到龍門千浪麵具後流著淚的臉。龍門千浪知道袁可久說的都是實話,但有些事是絕不能撒手不管的。比起妻兒的生死安危,歸心盟更顯得尤為重要。他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袁可久以期待的眼神看著龍門千浪,希望他做出決定,又沉重地補充了一句話,“我們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被困三十五天以來,流血傷亡、缺乏糧食水源。能夠撐到現在也算是個奇跡了,你趕快做出決定。再拖下去,即使不戰,我們也會被餓死和渴死。”龍門千浪自然是知道袁可久這句話的意思——要死要活,由一瞬來決定。與其坐而待斃,不如奮死一搏。
龍門千浪的揚起手臂做了個向下一斬的手勢,冷靜得出奇地道:“好,你去把大夥兒找來。咱們合計合計。”
這時候,屋子裏忽然傳來一聲嬌脆的嬰啼,一身鐵骨錚錚的龍門千浪在瞬間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急忙奔過去,“吱呀”一聲推開門。袁可久也心下感到奇怪,隨著龍門千浪奔去。進了屋,看見床頭的粉色流蘇下薛紫衣懷抱嬰孩,瑩白如玉的麵龐上淚水肆意縱橫,纖細的指間撚著一枚繡花針。針尖依稀還殘留著血跡。嬰孩的左臂刺青著一朵赤紅黃綠青藍色的栩栩如生的七色彩蓮,右臂是四個指腹大小的字跡——龍門承俠,兩處刺青的血跡未幹。瞬間,袁可久像是明白什麼似的,喉結一陣蠕動,熱淚又不由得撲簌簌落了下來。
龍門千浪的語聲裏略帶苦澀,“大可不必如此,你我兄弟之間——”卻又忽然梗咽住,再也說不出來。
袁可久也深知龍門千浪隻要一開口就必定是舉足輕重的大事,抹了一把淚,“盟主,有什麼要說的盡管開口好了,兄弟我無有不允。”
龍門千浪握住袁可久的雙手,“這件事真的很令你感到為難。”說罷,居然拜倒在袁可久腳下,緊接著薛紫衣也拜倒了。
袁可久見狀也趕緊拜倒,急聲說道:“天大的事,但凡盟主交代,兄弟我也能挺起胸膛來承擔。盟主隻管開口,不必有所顧慮。”
龍門千浪沉聲說道:“希望兄弟你帶著俠兒離開開封城,前往洛陽。”
袁可久道:“金風山莊。”金風山莊是龍門千浪的家族,整個洛陽基本上都在金風山莊的勢力範圍內。這一點,江湖中人都知道。所以袁可久的第一反應就是龍門千浪希望自己把龍門承俠帶到金風山莊交給掌門人龍門英奇。沒想到龍門千浪說的卻是——
“把俠兒交給我的結拜義兄種師道種彝叔,放眼當今江湖、武林,也隻有彝叔他才有能力保全這孩子的性命。不論怎樣說,金風山莊在江湖中也算得上了一方宗主,這個孩子回到金風山莊,隻會給朝廷和江湖找到借口找到鏟除龍門世家,從而給龍門世家帶來更大的災難。這樣的話,我就是死也難以瞑目。如果交給彝叔的話,俠兒也許不會再走我的江湖路,我隻希望他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不要再踏入江湖一步,餘願已足。歸心盟成立了十二年,在這些時間裏也做了些令江湖中人矚目的大事,到了如今,也許是氣數已盡,散了便散了,隻留做世人茶餘飯後的笑談也罷。”
袁可久嘶聲反駁道:“不,絕不能這樣。盟主,絕不能這樣白白死去。你我這一代未竟的大業還需要他來完成,他絕不能與俗世常人一樣庸庸碌碌地走完一生。”
薛紫衣戚聲道:“袁兄弟,你我都是在江湖上闖蕩了大半輩子的人了。江湖的苦處,咱們都知道,每一天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時時有殺身之禍。如果我早知道江湖是這樣子,那麼我絕不會離開峨眉金頂。”說著又轉眼望著龍門千浪,柔聲說:“倒不是說我後悔與你相識相戀結成令江湖中人唾棄和鄙視的連理之好。說句實話,我是真的很討厭這個充滿殺戮和爾虞我詐的江湖。”
龍門千浪嘎聲道:“拜托你了。兄弟。”
袁可久還是不依不饒地道:“人生何處不江湖?官場有官場的江湖,俗世有俗世的江湖,凡夫俗子有凡夫俗子的江湖,武林中人有武林中人的江湖,誰也擺脫不了江湖的宿命。自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與江湖結了緣。哪處不是明爭暗鬥,哪處不是步步驚心,哪處不是人心叵測,江湖就是這樣,人生就這樣,沒有人能超脫。即使是隱居山野之中、林泉之下的隱士也還要為生老病死所擔心和憂愁。”
龍門千浪發現自己竟然一時語塞,隻好怔怔地看著袁可久。
袁可久又道:“彝叔,是當今之世難得一見的大儒,文韜武略,文可安邦,武可定國,將俠兒托付給他的確是件明智之舉。隻不過俠兒將來的路,還是得他自己去選擇,我們也強加不了。是奇才,是庸才,還要看他的造化。”
龍門千浪深知袁可久話裏的意思,當下沉吟道:“兄弟,這件事就拜托你了。”
袁可久自薛紫衣手中接過嬰孩,嬰孩莫約半歲,目下已然睡著,眼角還懸掛著一滴晶瑩的淚。袁可久桀桀怪笑,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薛紫衣一看袁可久,隻見他滿麵猙獰可惡之色——心,頓時涼了半截。千看萬看,千思萬想,終究還是錯了——所托非人。
薛紫衣身軀搖搖欲倒,右手捂住胸口,怒氣攻心,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戟指罵道:“袁可久,你這奸詐的卑鄙小人。枉我們還稱呼你一聲‘兄弟’,著實叫人可恨。你倘若膽敢傷了這孩子一根毫毛,我就是做鬼也不放過你。他年若有來生,你若為鼠,我便為貓,也要生生咬死你這奸邪小人。”
袁可久懷抱嬰孩,得意之色,難以言表,哈哈大笑著道:“放心吧,我非但不會殺他,還要把他培養成為日後江湖中一代令天下人敬畏如蛇蠍的魔王才好呢?什麼金鷹大俠,什麼峨眉女俠,都是狗屁。就算你的能力可以創建天下歸心盟,還不是要毀滅在我的計謀之中。”
龍門千浪此時與歇斯底裏的妻子相比卻出奇的平靜,隻是淡而極淡地道:“隻怪我看走了眼,還把你這小人當成了兄弟。”
袁可久將懷中的孩子抱得更緊了些,仿佛生怕一鬆手就會被龍門千浪搶了去那般,口中嗬嗬嗬笑道:“龍門大俠,兄弟我勸你還是你不要輕舉妄動,如果不聽我的勸告,吃虧的會是你。”
龍門千浪恨聲說:“為什麼?”
袁可久笑得更加的得意,輕輕地彈著手指,“因為就在你握住我的手時的那一瞬間,你就已經中了我下的毒。”
薛紫衣麵如死灰,險些暈倒,本來她還指望丈夫從眼前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手中救出愛子,沒想到居然在不知不覺間中了毒。“好狠的心,好狠的毒,應該就是‘武林有七毒,最毒數七傷’的‘七傷毒’吧。”
袁可久輕鬆地笑了起來,仿佛得到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藏那般愉快。“不錯,還是‘紫衣女俠’有見地,任你再聰明,還是晚了一步,著了我的道兒。兄弟我的這‘七傷毒’非江湖中的劇毒可比,不需見血才封喉,也不需靠鹿皮手套發毒,隻要潛運功力便可將毒散到任何一個部位,叫人防不勝防、難以察覺。隻要肌膚接觸到便可發揮毒性,這門毒功專傷人心、肝、脾、腎、肺、任脈、督脈,一傷七處,是為七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