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庠與陳良聽到他的話,立時停了下來,臉上都不約而同的露出喜色。雖然已經決定拋開尚書省自行其是,但是倒底名正言順可以少了許多麻煩,辦事更加方便。
石越卻隻是不動聲色的“嗯”了一聲,順手便翻開文書,讀了起來,他心中頗覺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朝廷對他交行交鈔的建議爭議如此之大。不料才看了兩頁,石越的臉色突然之間就變了,木著臉呆呆地立在那裏,半晌,嘴角才流露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
劉庠心中暗暗奇怪,不免折轉身來,向石越問道:“子明,如何?”
“希道兄,你看吧。”石越搖搖頭,將手中的文書遞給劉庠。
劉庠狐疑的翻開來,隻見躍入眼簾的,是一份抄錄的奏折——《請於川陝及東南諸路發行交鈔劄子》,寫奏折的人,赫然便是與石越關係密切的太府寺卿韓維!他目不轉睛地看了下去,一頁一頁翻過,一口氣讀完之後,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希道兄,請書房敘話!”此時的石越,早已鎮定如常。
“韓持國建議朝廷於川陝及東南諸路發行交鈔共二百萬貫,實在是過於大膽之設想。”石越苦笑著說道。
劉庠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到了石越書房裏的一隻青色瓷瓶上麵,“我隻擔心一件事,若有奸人主政,胡亂發行交鈔,後果將不堪設想。曆代官府無錢之時,往往都要鑄大錢,鉛多銅少,借以謀利,結果卻都是飲鳩止渴,毒害百姓;如今若開此交鈔之例,印行交鈔,較之在銅錢中加鉛,更是一本萬利……”
“不要說奸人當政,便是有賢臣在朝,一旦遇到財政困難,隻恐亦不能抑製印行交鈔之欲望。”石越搖著頭歎道。
其實以他的曆史經驗來說,兩宋在發行紙幣時出現的問題,雖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現過,但總體來說,評價應當是正麵的。因為兩宋的朝廷從來沒有對經濟不負責任的想法,發行紙幣所出現的問題,不過是因為他們做的是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缺少曆史經驗所致。隻有元朝,才是一開始就抱著不負責任的心態來發行紙幣,但那是因為“大元朝”的所謂經濟政策,其本質就是掠奪而非建設。
所以石越真正擔心的,倒並非是劉庠擔心的問題,雖然他也佩服劉庠見識的敏銳。但事實上,如果隻是擔心政府濫發紙幣而幹脆拒絕紙幣的話,根本就是一種因噎廢食的思想。何況從曆史來看,既便沒有紙幣,政府照樣會鑄造鉛多銅少的大錢來破壞貨幣體製——這和濫發紙幣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的關係而已。可既使是這樣,中國人對貨幣性質的了解,依然在不斷的進步,並沒有被幾次貨幣體製的崩潰而徹底擊敗。
石越相信曆史如人,總是在失敗中不斷總結經驗,學會進步的。當然也存在著因為失敗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甚至被徹底打倒的例子,但是石越始終認為,不可以因此而回避挑戰,害怕失敗。敢於嚐試並非是壞事。
一個輸不起的民族是沒有前途的民族。
所以石越真正在意的,其實是韓維的計劃,很可能會打亂自己現有的布局。而最重要的,則是韓維是因為國家財政出現困難而發行區域性的交鈔,這樣會留下一種很不好的印象——如果他成功了,那麼以後一旦遇見財政困難,難免就不會有人來效仿這種“成功的經驗”!
在石越出生的時代,有位偉人就曾說:“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這句話,若從反麵來理解,也同樣成立。
這是一個危險的先例!
“子明,你我當上表反對此事……”
石越低著頭沉思,渾沒聽見劉庠在說什麼。
“子明?”劉庠提高了聲音。
“呃!”石越霍然一驚,回過神來,搖頭說道:“希道兄說的雖然有理,但是會被人指斥為因噎廢食。”
“那當如何是好?”
“朝廷財政緊張,連一筆犒賞錢也是至今未能發放。夏稅各地還要一個月才能收完,再轉運至汴京,少說也要一個月。既便是夏稅收上來解了燃眉之急,但很快就是冬至,朝廷的開銷沒完沒了,也無人知道西夏人會何時出兵報複……”
“但是既便此時能通過交鈔印發的方案,從籌備至印刷,也不會早於夏稅吧?”
“希道兄難道忘了?印行交子,朝廷早有經驗,一切人手材料齊全,彩色套印技術,剛一發明,在下便秘囑持國,讓太府寺出錢購進,此時持國是萬事具備,隻欠東風!”石越說到這裏,不由苦笑起來,“這才是作繭自縛!”他怎麼樣也沒料到韓維會不和自己商量,便提出這樣的主張。想來韓維隻怕還以為自己會十分讚賞他的主意呢。
“如此說來,朝廷一定會在夏稅收完以前發行交鈔,以解燃眉之急?”
“我料定如此。皇上不過是暫時有點猶豫,隻要朝中有一部分大臣支持,在現有情勢的壓力之下,皇上必然會決定發行交鈔。不過第一次印行的交鈔,也許不會太多,這二百萬貫,當是分幾次發行……”石越對趙頊的性格,實在是太了解了。
“難道……”
“明知其不可而為之吧。”石越歎道:“我是始作俑者,是我最先請求發行交鈔的,這時候雖然反對,但是旁人一定說我是想獨占其功,所以才提出在陝西路發行,卻又阻礙在東南諸路與蜀中發行……我早已料定有人會罵我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