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哲夫成城(1)(1 / 3)

48.

西邊的夕陽已隱入山中,晚霞漸漸消退,乳白色的炊煙卻依然飄蕩在天際。小蟲子們已經開始聚集成團在空中嗡嗡飛旋。黃昏裏的熙寧寨看來美麗而安詳。

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之上,正有一行三百餘人的騎客燃起了火把,高高的舉起照亮著前行的道路,馬蹄踏踏。旗幟在風中獵獵飄舞,在火光中,依稀可以辨出那上麵的寫得有“陝西”、“安撫”等字樣。

行在隊伍中間的石越,正騎著一匹黑色的河套馬,被數十個護衛緊緊的擁簇著,離他最近的,是他最親近的幕僚潘照臨。

“離熙寧寨還有多遠?”石越微微皺著眉,有些疲倦的問道,在這崎嶇的山路上行走,尤其是騎在馬上,這麼整整走了一天,就算是他的精力充沛,此時也覺得腰部酸痛,而大腿內側的皮似乎也已經磨破了,每行一步就隱隱做痛。雖然知道還有更舒適的方法——坐轎,但這卻是石越絕對不願意開啟的先例。在這一點上,他十分同意王安石的觀點:縱然是古代最暴虐的君主,也不曾把人當成牲畜來使用。

“還有六七裏左右。”潘照臨含笑看了石越一眼,但頓了一頓,似乎是無意的又補充了一句:“侍劍他們昨日已經先到了熙寧寨。”

“這是我巡視的最後一站了。”石越點了點頭,淡淡說道。不知不覺,他現在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這些年來的勾心鬥角,早令他習慣了掩飾自己的心情,因此,雖然心中很期待著與侍劍重逢,雖然對潘照臨沒有任何的懷疑,但內心的情緒還是被習慣性的壓抑在心底,而絕不會表露在臉上。

潘照臨讚許的點點頭,道:“公子的決定,我很讚同。看來石門水陰的狼煙,很快就要燃起……”

石越搖了搖頭,臉上不由泛起一絲苦笑,聲音低得幾乎象是自言自語,“隻要不被人以為我在推卸責任,已算不錯了。”

“公子何必在乎別人的議論?”潘照臨淡淡的說,聲音中有種說不出的高傲,“其實公子在此間,於戰事並無幫助。若是不做決策,則身份尷尬;若是點將派兵呢,則眾將肯不肯聽命還是未知之數,稍有失誤,更是自取其辱,敗壞國事。還不如把放手將事情交給高遵裕與種誼的好。”

“我明白。”石越點了點頭,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經學之術雖然聞名天下,人人皆知,但是對於他軍事上的才能,隻怕人人也都會抱有懷疑的態度,尤其那些久曆戰陣的將領,更難保不會心生輕視。

“其實,我更擔心的倒是講宗嶺的情形……”

石越勒住馬頭,望了潘照臨一眼,卻沉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潘照臨沉默了良久,才點了點頭。石越見他讚同,不由微微一笑,拍了拍馬,繼續向前走去。潘照臨連忙夾馬跟上,又問道:“公子真的要準備上那道奏章?”

“自然要上。”

“鄉兵之製,自五代以來有之,隻恐如今輕易難改。”

“仁宗以來,陝西一路,三丁選一,募為鄉兵。其後更是不斷增刺。但又何嚐得過鄉兵之用?渭州鄉兵,雖然素稱驍勇,但你我親身巡視所得,又當如何?真正能夠打仗的鄉兵,不過少數弓箭手而已。朝廷的大臣們,貪圖的隻是征募鄉兵,可以節省軍費;同時又有什麼兵農合一的古意,卻不知道這些鄉兵被征募而來,其作用不過是供邊境的官吏將帥們差使,甚至是用來走私!”

“走私?”潘照臨不由一愣,他學問再高明,也是聽不懂這個詞的。

“就是回易。”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石越忙又解釋道:“邊境將領私役鄉兵甚至禁軍,常私自與邊蕃進行茶馬等貿易,中飽私囊,在仁宗時已經下令禁止,但卻屢禁不止,反倒是愈演愈烈。”

潘照臨對“回易”的意思倒是十分明白,因道:“軍隊進行回易,利潤豐厚,嘉佑年間,賈逵令軍士回易,五十天內得息四倍;慶曆年間範文正守邊,用軍餉為本錢,用軍隊進行回易,得利息二萬餘貫。雖然此二人所得之錢,都是為了勞軍之用。但由此可以看出回易的利潤之高。”

“用軍餉為本錢,用軍隊供差使,卻不必上繳一文錢的關稅!”石越冷冷一笑,輕聲道:“難怪高遵裕發了大財——這件事情我暫時不和他計較,但是朝廷在陝西征募數以十萬計的鄉兵,卻是為了什麼?朝廷沒有得到一點好處,鄉兵卻白白成了地方守吏的仆役!表麵上鄉兵隻是農閑時訓練,可實際上卻無時無刻不受差役!陝西路為什麼窮?那是因為陝西路的男丁永遠都在服役。”

“但是,公子若請求解散陝西路的鄉兵,隻怕會觸犯許多人的利益。鄉兵是遍布全國的,陝西路開了頭,就意味著全國的鄉兵都難以再持久下去。朝中許多人都會竭力反對。破壞防秋,這個罪名隻怕還沒有人擔當得起。”雖然知道石越的話正中鄉兵之製的弊處,但一想到如今朝堂上的形勢,潘照臨就不得不出言提醒此舉可能引致的後果。

“不得罪人是做不成事的!”石越提高聲音說道,透過火光,可以看到他的嘴角緊緊的抿著,似乎也透露了他的決心之大。

“但是得罪了太多的人,也一樣做不成事!”

“我意已決。我會請求皇上除沿邊弓箭手與沿邊州軍屯田鄉兵之外,解散陝西路所有鄉兵。沿邊弓箭手的人數與訓練時間,都須交兵部嚴格限製。十餘萬沿邊州軍屯田鄉兵,待到西夏之事了後,也放還為民,土地賜予其本人。為了彌補解散鄉兵可能出現的問題,一並奏請朝廷允許沿邊州軍鄉裏自發組織忠義社,受各地巡檢節製,協助防秋。”石越的目光,有潘照臨想象不到的固執或者說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