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3 / 3)

“去一趟,唐兄。”

“不去。要去,你自個兒去。不好意思。”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盛賓如嘴角一抽道,“哎,我,為什麼不能自己去呢,啊?”盛賓如拍拍扶手椅子,立起來準備走,瞅了唐六梓一眼,“唐兄你別介意,我自個兒去,沒別的意思。你別這樣看著我——”

“你真的要去啊?”

“你說真的還是假的?”盛賓如先頭有點紅潤的臉色漸漸變得青白,一臉壞笑道,“我呢,嗨,就這麼隨便一說罷了。我怎麼會一個人去吳先生家?吳先生是名人,我是茶葉末子,不夠分量去見他。你唐兄跟吳先生有交情,我跟他有什麼?什麼也沒有。我還是回去……”說罷,拔腳就走。

唐六梓送盛賓如下樓,到了門外,幫他叫了黃包車去輪船碼頭,關照他到了家裏有什麼事情寫封信過來。盛賓如微笑點頭答應。看著盛賓如坐到車上揮手道別,唐六梓如釋重負舒了一口氣,心裏想:“賓如啊,你這一回到蘇州來真的是給我捅了一個婁子。老天有眼,還算好,看畫,沒看出人命。要是那天朱子藏在唐樓跌出個中風癱瘓,跌出個三長兩短,那就不好交待了。現在朱子藏隻是有點骨折,上個石膏,眼下走路要根拐杖,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想到這裏,唐六梓慢慢地回到唐樓裏,慢慢地走上樓梯,——走到半道中間,突然笑出一點聲音來。這時候他突然想到朱子藏先生的字:“步閑”——人走樓梯上上下下,步子要閑;“閑”者不忙。那天唐樓看畫,朱子藏的步子不閑,一個字“急”。而那個顧大獻,雖說他走路不急,手上本來有一根手杖,但是他說話也是一個字“急”。惟獨吳元厚先生“閑”得可以,自然表現放“空”,叫人感覺空空如也,仿佛一個“無”字。唐六梓這一回走樓梯不比往常;往常他上樓下樓步子急,快。這個快,就是忙,就是急,好比有些人一心想升官發財,上上下下忙得要命,急得要死,到頭來多半是一場空。

“空,空啊。”唐六梓嘴巴裏念道;他這一回走樓梯走到半當中便有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停頓;他覺著眼下自個兒要走的這一段樓梯空得很,容他悠著點走上去。當他走到樓上的窗口看外麵,盛賓如坐的黃包車已經沒了蹤影。唐六梓自言自語道:“這個朋友總算走了,真的走了。”

盛賓如坐黃包車走到半道叫停。他下來換乘馬車。車夫問道:“先生,去哪邊啊?”盛賓如手向城東一指:“奔惟亭!”

這天下午,天氣多雲,有點小涼風,人感覺比較舒服。

吳元厚把兒子吳天澤、弟子潘道延叫到樓上畫室。吳元厚查看了兩個孩子的功課,說潘道延的毛筆字寫得不錯,好,要吳天澤像潘道延那樣用功,用心,把毛筆字練好了。吳天澤聽了有點不高興,暗地裏伸腳踩潘道延腳。潘道延瞟了他一眼,不吭聲,聽先生訓導:“古今成大畫家者,十分精力,四分用於讀書,三分練字,三分習畫。”……完了,吳元厚隨手開出幾張畫稿,叫倆孩子回到書房用心臨摹,這是學生開始習畫的基礎作業。吳元厚歡喜潘道延,撫著他肩膀,說道:“天澤從小習畫,是有基礎的。你現在剛開始學,叫他幫幫你。”潘道延頭一低,回道:“要格。”

走出父親畫室,吳天澤得意起來,做一個鬼臉對潘道延說道:“來,你叫我先生,到書房給我跪下磕三個頭。”說著,神氣活現朝前走。潘道延悶聲不響從後麵走到吳天澤身邊,伸腳使了個絆腿。這個小動作被走到樓道拐角處的吳太太一眼看見了。吳太太生氣道:“我說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啊?沒看見像你這樣使壞的!我去告訴老爺,看老爺怎麼教育你……”吳天澤趕緊上前拉住母親的衣服,說道:“媽,不要去告訴爹。我們鬧了玩的。”回頭對潘道延說:“剛才在裏邊我也是跟你鬧了玩的,哈。”潘道延硬著脖子站在那裏不說話,那個樣子像聾子像啞巴,惹得吳太太更加生氣,眼睛一瞪“哼”了一聲,說道:“跟你個小赤佬沒啥講頭!”說罷,轉身走了。

吳太太走進畫室,見先生正專心畫圖,想忍著,已呼吸不勻了,隻是盡量壓住內心不滿,語氣稍微克製些:“我說老爺,你呀,別一門心思教那個鄉下孩子讀書練字畫畫,得有個心思管管那個孩子的品行……剛才我在外頭就看見他暗中使壞……那是嚇人的動作,使不得。你要管,要教育他,不要老是盯著兒子的不是,一碰就打,一碰就罰。依我看哪,那個鄉下小赤佬今天就該罰。你把他喊進來問問他——他剛才做了個什麼動作?就憑這一點,就該打手心,罰他跪在地上臨趙孟頫字帖。”吳元厚好像沒聽見,不理會,一邊作畫,一邊關照夫人:“我看你以後對兒子要多加管教,要跟他說,不準欺負阿延,要不然我饒不了他。”吳太太聽了吐出一口氣,說道:“你就跟自己兒子過不去!”這時候阿仲進來回複老爺,說:“魏師傅裱好的字畫拿回來了。”阿仲叫了聲“太太”接著說道:“我看見魏師傅在店裏,他現在不能說話了,變成了啞巴。”吳元厚一怔,擱下毛筆抬起頭來看阿仲:“你說什麼?”阿仲回道:“聽魏師母說,魏師傅出院後,過了幾天就不能開口說話了。他現在變成了啞巴。”

“哦?”吳元厚覺著奇怪,“這魏師傅怎麼說啞就啞了?這結巴子吃錯了什麼藥?怎麼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