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汴京秋涼,不及幽居心涼(1)(3 / 3)

春花秋月向來如此,攔不住它的流逝,也阻不了它的到來。

若有親朋相伴,被秋意牽扯出的傷感或許還能消減幾分。但他形單影隻,有孤燈映出煢煢孑立的身影,又有殘漏聲聲如泣。

漏是古代計時儀器。古人在銅壺底上穿孔,在壺中插入箭標,然後注水,水會從壺底滴落。根據滴落的水滴和箭標上的刻度,可判斷時間。“漏斷”二字,表明壺中水將滴盡,已是後半夜了。

夜半不眠,看著燭火舞動跳躍,而燭身卻漸被耗光,他想起來,南唐的國力就是被這樣耗盡的——那時他沉迷於笙歌醉夢,每天的日子絢爛得如同火焰,就這樣,焚毀了國力民心、祖宗基業。水從漏中滴落,滴滴答答,仿佛光陰成了騎馬前行的少年,馬蹄卷起沙塵,待散去時,卻見孟浪少年已鬢染白霜。

白日的喧囂與浮華被深沉的夜色擱淺,人也隨之慢慢沉澱,最易聽到自己的心聲。悔恨湧上來,在胸腔裏翻卷回蕩,不眠不休,人也變得格外脆弱。從人間奢華處被拋落到這座北方囚籠,其間多少悔、幾多恨,怕是連李煜自己都說不清。

今昔的翻天逆轉不過是兩三年間事,卻足以將他折磨得形同老朽。往事是夢魘,今朝是囚籠,他逃無可逃,坐立不安。昏黃的燭光裏,瘦削的剪影被映在窗紙上,又被窗外雨水浸濕,仿佛蒼天伴他一同吞聲飲泣。

冷雨淒風、燭殘漏斷,縱然想強顏歡笑,也做不到了。他不由感慨,真是命運沉浮難定,人生不過一夢。

人生如夢,抒發過同樣感慨的古人中,蘇軾遠比李煜更加出名。

在赤壁古戰場,蘇軾遙想公瑾當年的風采,看著如畫江山,高歌對千古風流人物的敬仰,最後,一曲豪邁的《念奴嬌》,收束於“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的喟歎。彼時,蘇軾正處於仕途的低穀,但多年沉浮已成就了他豁達的心胸,故而詞中雖有憂憤,但不見心灰意冷之意。他舉杯奠祭萬古長存的大江明月,是對英雄的祭奠,也是自我的堅守。

蘇軾的人生是波浪式的,起起落落,多數人如此。但李煜的一生卻如瀑布,從巔峰直落穀底,再無逆轉可能,誰見過逆流的瀑布呢?不能像蘇軾一樣,在大小間雜的風浪裏學會適應、變通和必需的堅守,所以,他隻能感歎人生像一場夢,虛幻、縹緲、難定,而無力從困境裏掙脫。

李煜唯一的掙紮,停留在心靈層麵。“起坐不能平”四字,狀其在室內坐立不安、來回踱步的景況,更是他內心翻江倒海、不得安寧的寫照。逆境求生,本來是一種本能,就像野生的鳥兒一旦被擒入籠中,縱使頭破血流,也會不停撞擊籠子,想要重歸藍天。李煜自然也不想一直沉浸於痛苦,但他缺乏以命相搏的勇氣。

很多時候,生活就如今人徐誌摩所言:愛和解脫,都無法徹底。

懦弱的詞人沒有任何剛烈的手段來放抗,他的解脫方式,就是飲酒,飲到大醉。

在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明史中,酒和女人一樣,常被視為誤國之物。商紂王曾建酒池肉林,縱情聲色,暴政誤國,後來武王伐紂,紂王自焚而死;東晉司馬曜酒醉後揚言要廢掉張貴人,結果被張貴人殺害;北齊文宣帝高洋本大有作為,但每每酒後殺人,朝廷人心惶惶。古人把美人比作誤國禍水,酒更是庸政迷藥。

酒自誕生後,還慢慢滲入了中國文人的血液。晉有陶淵明,其詩文幾乎篇篇有酒;唐有飲中八仙,如李白、賀知章、張旭等皆位列其中,他們醉後戲君主,脫帽王公前,揮毫潑墨,在一卷史冊上留下段段染著酒香的風流佳話。

李煜還是國主時,也常常飲酒。那時他年少風流、位高權重,南唐宮中不乏美酒佳釀。醉後的李煜,更肆無忌憚地拋去帝王身份,展露出文人本色。春風正得意,美酒點綴著李煜愜意的生活。後宮中,他與小周後花屋對飲;禁苑裏,他握住斟酒美人的纖纖玉手;宴席上,他和馮延巳等文人大臣飲酒賦詩;重陽佳節,他與眾兄弟對酒賞菊。

酒醉後,李煜所做的不過“拈花蕊嗅”之類,盡顯才情與風流。他愛酒,卻未因酒誤國,但是亡國後,他又成了酒鬼。

北宋劉斧在《翰府名談》中記載,李煜在幽禁期間“務長夜之飲,內日給酒三石”,宋太祖趙匡胤甚至擔心他醉酒而死,禁止再給他供應酒。為此,李煜上表:“不然,何計使之度日?”由此才讓趙匡胤改了主意,下令繼續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