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汴京秋涼,不及幽居心涼(2)(1 / 3)

無酒則不能度日,並非李煜果真貪杯,而是他要借此麻醉自己。對他來說,想要逃避痛苦,最好的去處莫若醉鄉。

醉鄉之說,出自初唐文人王績的《醉鄉記》:“其土曠然無涯,無邱陵阪險;其氣和平一揆,無晦明寒暑。其俗大同,無邑居聚落;其人甚精,無愛憎喜怒。”

在王績的描述中,醉鄉與世隔絕。那裏的風物人情,像極了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阮籍、陶淵明等人都曾遊曆此間,沉迷忘返,甚至願意死在這裏,葬於醉鄉土壤。置身醉鄉,可忘憂解愁,無愛憎喜怒,這臆想出來的福地,不正是李煜所追求的嗎?

《醉翁亭記》中,歐陽修曾說:“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無論是阮籍、陶淵明還是李煜,之所以想常留醉鄉不願返,恐怕也不是愛酒使然。在那個世外桃源,他們能躲避令人煩憂的種種世事,隨心所欲地自由生活。

囚居汴京的屈辱,還有不知明日何如的惶惑,都讓李煜心驚膽戰。醉鄉路途平坦,民風淳樸,最能帶給他撫慰,難怪他會說“醉鄉路穩宜頻到”。可是,一句“此處不堪行”又把人從幻想拉回殘酷現實,渲染出更深的絕望。

靠飲酒才能度過漫漫長夜,已十分可憐,而那片醉鄉,竟也不是輕易就能抵達的,更是可悲。

喝再多的酒,終有醒來的時刻。

對於被幽禁的李煜而言,清醒是可怕的。醉夢中見到的景色越美好,醒來後的失落就越強烈。他不忍一遍遍重溫舊日美好被兵戈打碎的往事,於是便想永遠沉淪於醉鄉,不再發出來。在無數與孤燈殘漏相伴的夜晚,他飲下一杯又一杯,喝幹一壺又一壺。

但不知他是否意識到,壺裏杯中,都是自釀的苦酒。

江南舊夢難留,念國總如新傷

——《望江梅》兩首,《望江南》兩首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麵淥,滿城飛絮滾輕塵,忙殺看花人。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裏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現代文人朱自清曾說:“逛南京像逛古董鋪子,到處都有些時代侵蝕的痕跡。你可以揣摩,你可以憑吊,可以悠然遐想。”古董鋪子南京,便是李煜的金陵。

公元937年,苦心經營了二十餘年的李昪,終於完成建國宏願,定都金陵。在這之前,已有吳、東晉、宋、齊、梁、陳六朝先後以金陵為都城。千百年間,六朝開國者皆氣吞萬裏如虎,經了幾世,又有子孫把祖宗基業拱手讓人。秦淮河沉默地見證著這一切,它緩緩流淌,寵辱不驚。

世人卻不像秦淮河,能經曆幾世修煉,培養出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的從容氣度。但凡經過金陵的騷人墨客,多會睹物懷古,留下詩文歌賦,發千古幽思,不斷豐富著和金陵有關的念想。

在李煜的生命中,金陵是特殊的,他人生的大半都在這裏度過。南唐山河蔓延三千裏,在他眼中不過濃縮成一方金陵城內的景致。以往隔著一堵紅色宮牆,他看不清這座城,如今隔著從汴京到金陵的千裏萬裏,故國的輪廓竟然那麼清晰。

他有心憑吊,便賦詩詞,兩首《望江梅》抒發的就是對金陵的懷念。亡國前,李煜的作品多擅長白描,亡國後則偏重一瀉千裏式的情緒表達,像《望江梅》這樣通篇以工筆描摹故國細節的詞,並不多見。

金陵城是諸多朝代的縮影,是曆史興衰的物證。文人屢屢借此地抒情,僅李白一人創作的有關金陵的詩就超過五十首,其中最著名的是《登金陵鳳凰台》,“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兩句,暈染出無限淒清苦味。當李白們站在金陵城內,會以旁觀者的身份追思曆史,審視興亡,作品大多沉鬱,或惋惜,或哀歎,或諷刺。

李煜並非一個旁觀者,他眼中的風景,自與那些旁觀者不同。

審視和評價自己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審視金陵,便是審視南唐,便是審視自己昔日的作為與不作為,這對李煜來說是殘酷的。每逢想到金陵,想到南國,懷念與憂愁便在心中一瀉千裏。

想再回南國,隻能在夢裏。李煜言“閑夢遠”,無絲毫悠閑之意,實在是因為他終日無事可做、無聊之極。倘若身處君位時,能有這麼多閑暇時間,定是一種享受,他就能盡興賦詞譜曲、參禪賞花,而不必擔心忽有一日,會被耿直的大臣斥為昏君。但在汴京院落,“閑”卻像一劑致命毒藥,束縛了他的身體,卻讓思維更加活躍。思緒越飄越遠,甚至到達了久別的江南,並困於南國溫柔鄉裏。

夢終究會醒,但世間還有比美夢消逝更殘酷的事,就是還未入夢,就知道眼前一切都是虛幻。李煜就承受著這樣的折磨,因“遠”難歸,即使在夢裏,他也知道,今生今世,雙足再也踏不上江南的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