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後來,趙匡胤邀張洎到北宋為高官,表示欣賞他的風骨和忠心,希望張洎對他可以像對李煜一樣忠心。亡國的苦難、死亡的恐懼都不曾軟化張洎的錚錚鐵骨,軟語撫慰和真心敬重卻讓張洎臣服了。
在翹首盼人來的日子裏,不知李煜是否想起過孟嚐君。
孟嚐君是戰國四公子之一,門下曾有三千食客。他落難時,怕受連累的食客紛紛逃散,隻有馮諼一人留下,並幫他東山再起。孟嚐君自認為無愧於門下諸人,痛恨他們漠然的態度,便對馮諼說:假如再見到舊人,定要奚落羞辱一番。
馮諼略一思忖,勸說道:“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
貧賤中的李煜,久不見故人,又沒有如馮諼一樣的智者來開導,久而久之,苦悶難抑。當徐鉉來訪時,他大喜過望,撤去全部戒心,隻想和故人說幾句知心話。言多必失,身處險境的李煜本該把這句話奉為至理,但激動之餘,他竟然口不擇言。
徐鉉是陪李煜北上的南唐大臣之一,以能言善辯著稱。在金陵明德樓下,趙匡胤聲色俱厲地訓斥徐鉉不勸李煜早日投降,徐鉉沒有爭辯,隻說:“臣為江南大臣,國亡罪當死,不當問其他。”忠君愛國之心感天動地,本可流芳青史,但徐鉉最終還是沒能抗拒北宋給予的權勢誘惑。徐鉉本來不敢去探望李煜,作為南唐舊臣,他難免心中有愧,但宋太宗不僅囚困了李煜的人,還想洞察他的心思,於是命徐鉉前去打探。
李煜實在孤單了太久。他見到徐鉉時,不等對方行禮就匆忙跑下台階相迎,全然不顧禮節,或許是因為他自知再無昔日特權。他還拉著徐鉉的手,想並排而坐,但徐鉉堅持垂手侍立在側,就像以前在南唐宮廷中一樣。這相似的場景,讓李煜失了分寸,根本不問徐鉉所來目的,便挽著他痛哭流涕,直言後悔當初錯殺了忠臣。
李煜對徐鉉十分放心。他還記得北上途中,徐鉉寫過一首《過江》詩。
別路知何極,離腸有所思。
登艫望城遠,搖櫓過江遲。
斷岸煙中失,長天水際垂。
此心非橘柚,不為兩鄉移。
天真如李煜,竟一時忘記了最忠誠不過人心,最善變也不過人心。徐鉉曾以“此心非橘柚,不為兩鄉移”表白心誌,李煜就相信了,記住了。他並沒有想到,徐鉉離開這個小院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李煜說過的話全部上報給宋太宗。
錯殺忠臣的悔意惹惱了宋君,趙光義本來就對李煜疑心重重,由此開始動了殺心。宋太宗後來以牽機藥毒殺了李煜,背叛他的舊臣徐鉉可謂劊子手之一。親手送上毒酒的趙廷美,既是宋太宗的弟弟,也算李煜的朋友。
宋軍攻打南唐時,趙廷美曾奉旨前去勞軍,他在金陵結識了投降的李煜。趙廷美平時也喜歡寫詩作文,兩人偶爾談起詩道,十分投緣。李煜到達汴京後,每逢入宮或參加宴會,少不了與趙廷美相見,聊起詩詞種種,仍怨天短難以盡興。
公元978年七夕,是李煜四十一歲的生日。宋太宗命人把牽機藥放在酒中,派人喚來趙廷美,哄騙他帶美酒去給李煜祝壽。毫不知情的趙廷美高興而去,李煜連聲道謝,在對方離去後飲下了毒酒。很快,他腹中絞痛,全身抽搐,咽氣時身體扭曲如一張彎弓。
那天,他難得興致勃勃,開心地卷起門前珠簾,把好友迎入室內。在人生最後的時刻,他與好友歡喜對談,然後沉默地死去。珠簾無人放下,夜來風起,玉珠相互碰撞,嘩嘩作響,猶如哭泣。
愛與解脫,都無法徹底
——烏夜啼(昨夜風兼雨)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來到汴京後的無數個夜晚,李煜輾轉難眠,在痛苦的回憶、尷尬的現實和迷惘的未來中亂了分寸。對身處厄境但無力反抗的人來說,路隻有兩條,要麼索性認命,換一份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虛偽灑脫,要麼沉溺於持續的痛苦,墮入逃不出的深淵。
李煜無法像同樣歸降北宋的吳越王似的,在這繁華的汴京城裏做個富貴閑人,連昔日最能誘惑他的書畫詩詞都沒了治愈的魔法。悔不當初的恨,徹骨的寒意,像條貪婪的毒蟲,啃噬著他的神經。
又一個夜晚,囚居中的李煜被亡國之痛侵襲。窗外風雨大作,寒氣透過簾幃逼入室內,人在內室深處,猶覺遍體生寒。李煜閉著眼睛,試圖把這肅殺的秋屏蔽在視線以外,但颯颯風聲入窗,又透過幾重簾幃,還是傳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