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潤琦從醫院裏出來,又開始下起雪來。
安潤琦鮮少回一次北平,也沒有什麼好去處,本來打算喊輛人力車回六國飯店吃頓午飯再說。可是在街邊等了一會兒,雪把肩頭發頂都蓋了個遍,也沒有等來人力車。
“怕是年關了,連出來做事的人都少了。”安潤琦本來就穿的少,又扛不住凍。便抬腳去了離醫院不遠的一家白俄館子。這館子不算高檔,吃飯的人倒是不少,黃白各色,摻雜著些上頭的體味與咖啡香。安潤琦沒有找到空座,在櫃台邊的高腳椅子上坐定,脫下大衣往椅背上一搭,要了一杯咖啡又點了一些菜單上的吃食,權當做午飯。
人多餐點也上的慢,安潤琦看著茶色的有些磨損的桌麵,嗤笑著自己——想著自己也已是二十四五的人,說不上還會怕這個小姨,但是卻總是心中有疙瘩似得,難以開解。
很多孩子是記不清很小時候的事情的。不知怎的,安潤琦倒是記得清楚明白。自己是四歲進的安府。那時候安景瑞就已經買下了頤和路的安公館。安潤琦自小就喜歡華麗漂亮的東西,覺得安府裏麵的樣樣事物都有趣新奇,和自己與娘親住的四合院太不一樣了。
安景瑞喜歡潤琦,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已經長大,沒有了那份肉嘟嘟奶香香的可愛了。安景瑞喜歡潤琦的漂亮與矜持。別人覺得他好看可愛,給他什麼好吃好玩的東西,潤琦也不是一股腦的都收下,他挑挑選選隻要自己最喜歡的,受過來之後也還很有禮。安景瑞見狀覺得這小兒子倒還有點英倫紳士的做派,所以更加的寵愛。
也隻有安潤琦自己知道,這份子矜持多是自己刻意偽裝出來的。自己身份特殊,若是沒了矜貴氣勢,倒是也惹上了輕賤。
自己的小心思騙過了父親,瞞過了兄長,倒是總能被這小姨看穿。
安景瑞的親家也是京城中的顯貴。安夫人早逝,小姨有心撫育兩個外甥,便常常到這姐夫家裏來,次次見著從天而降的潤琦都沒有好臉色,不是冷言冷語,就是有意刁難。
無事閑坐,咖啡與餐點又都已經齊備。安潤琦後悔那麼急急忙忙的從留六國飯店趕來,倒是有點惦念起曼君來。借著咖啡館裏的電話給曼君的屋裏去了電話。電話久久沒有人接,潤琦念著應該是人還沒有回去;埋頭吃了幾口餐點又惦念著六國飯店的味道來,正是吃的甚不合心意,卻突然扭頭看見個花臉龐來。
“少爺,賞口東西吃吧!”
世道不好,街上有的是孩子流浪討飯,混跡的時日多了,便也有些眼力見兒。小花臉見安潤琦身上西裝質地便知道這人是個什麼身份,又見他麵前東西還剩的多,便靈活的上前伸出了小手來。
小花臉趁著人多混進館子裏,選中了潤琦又正好比櫃台還矮出一截,正巧是老板看不見的地方,“少爺,您行行好吧!我都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
安潤琦側臉對著,孩子眼裏見著,隻覺得他麵目都不甚清晰,隻有個嘴唇輪廓鮮明,小小的弧度扯到了鼻尖。
本就是無處可去才會過來,店裏悶熱烘臭本就讓安潤琦不舒服,卻是又見到乞討的孩子肮髒的麵目。安潤琦眉間發皺,微微撇了嘴。
“少爺,您大富大貴,就行行好吧!”
安潤琦經不住孩子的糾纏,將麵前的餐盤往桌沿靠了。
小花臉得了按時,用早就看不出袖子一掃,變戲法似得將盤子裏的東西一掃而空,嘴裏還念念有詞,“少爺好人,少爺您受累了。”說完,就一溜煙兒似得不見了。
店裏客人也是漸漸少了下來,廳裏燥熱削減,潤琦盯著牆上掛鍾,想著時候還早,便拿起自己沒喝完的大半杯咖啡,挽起大衣找了個空下來的小桌,這時卻是聽得有人在喚自己的名字。
潤琦看著站在跟前的這人眼熟,名號卻是懸在嘴邊落不下來。
“誒啊!我是梁子啊!”
“哦,”潤琦恍然大悟,“是你啊!”
梁清倒是不拿自己當外人,還伴著自己帶進來的一陣寒風,拍拍大衣上半化的雪花,直接在潤琦對麵坐了下來。
兩人是舊時高中同窗,這幾年也少有聯係。潤琦臉上有些不自在,隻好佯裝喝咖啡,蓄意遮擋臉色。
“這幾年倒是很少能遇著你?怎麼?三少爺在哪發財呢?”
“這世道哪裏還有財可發,隻不過混著不餓死算了。”安潤琦話裏清冷,微微抬眼,見梁清倒是有幾分疲倦狼狽的樣子,本不想多問,卻想著消磨些時間,便開口道,“你這是怎麼了?弄得和逃荒似得。”
“三少爺別提咯!”梁清歎了一口大氣,館子裏暖氣烘著,摘下眼睛,從口袋裏拿出快手帕仔仔細細的擦拭著,“可不就是逃荒嘛!”
“哦?怎麼回事兒。”安潤琦露出好奇神色。梁清便說起自己的報社被查封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