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一年。
六國飯店的包廂裏,床頭電鈴突地響起,惹的安潤琦酣睡興致驟醒,心煩意亂。
屋裏沒有開燈,雖已是晌午,可屋外陽光透不過厚重的帷幔——安潤琦便在這昏昏暗暗中伸出胳膊,憑著感覺摸索到電話聽筒。
抬起,卻又是使勁兒地扣了下來。
“誰啊?”身旁還有人,寧曼君從羽絨被裏探出頭來,言語倒也是含糊,“這大清早的……”
“繼續睡吧,估摸著是老頭子那邊的人吧!”
安潤琦口裏的老頭子,便是自己的父親——安景瑞。
這安府在北平也算是顯赫戶,自打宣統皇帝出了紫禁城,這北平的老王爺舊貴族倒是落寞了,似安景瑞這般的老幫辦倒是在洋人手裏發了家。靠著自小留洋的經曆,在洋人跟前盤旋,也是自積累了一番產業。
安老頭子大兒早夭,二兒子安亞琦早幾年便去了天津經商。天津比北平通絡活泛,亞琦隨了父親性子,在洋人資本的幫助下,開了貿易商行,做些航運生意,也算是在津地小有規模。
家裏老三便是這安潤琦了。大學畢業便去了天津,在二哥跟前幫襯。除去舊曆新年還有父親生辰,這安三少爺倒是鮮少回北平。天津吃喝玩樂式樣多,任由父親做派再新,安潤琦眼裏還是覺得憋屈不自在。
寧曼君睡得淺,剛那幾下鈴聲,已是睡意全消,微微支起上身,垂眼看著身邊人兒來。
光線混沌,將薄情的麵目襯的竟是稍柔和了些——安潤琦長相隨了已故的母親,是個圓裏偏尖的小窄臉,下巴輪廓柔和。眉眼鼻尖卻像極了安老爺子——線條都淩冽的很,處處都透露著不講情義的意味來。
安潤琦雖不是憊懶貪睡之人,驟然沒了鈴聲叨擾,但又覺得隻困乏意念席卷,頭往羽絨枕頭裏埋的更低了些。
昨夜剛從天津坐火車過來,正巧碰上了北京的初雪,鐵路上又是遇上了毛病,本是一夜的路程,硬生生拖到了一天一夜。
“叮鈴鈴……叮鈴……”
這電話鈴聲不識人趣,又一次催命似得響起來。
“怕是老爺子有著急事兒找你,趕緊接了就是……”身旁的寧曼君輕輕趴在潤琦身上,唇邊溫熱,吐露在潤琦耳邊,“你也別讓老爺子等著。”
這寧曼君倒不是安潤琦的戀人,論起年歲,還略長些,關係一時半會兒也說不通徹。隻是這亦情亦友的寧曼君知道,電話催的這麼急必有要事,掂量了一下輕重緩急,言語裏便削減曖昧,自是莊重起來,規勸道,“潤琦,你還是快接了吧。”
“嗯……”安潤琦低低的哼了一聲,動靜驟消,像是又睡了過去。
“哎,你啊!”寧曼君無策,隻好自己起身隨手披了件睡袍,下床,繞過雕花歐式大床,拿起聽筒,“喂?”
找到飯店裏來的是老陸——安老爺子身邊的一個得力的老仆人。
“是寧小姐啊!”老陸聽出寧曼君的聲音,“少爺是不是還睡著呢?”
還沒等寧曼君接話,身後卻是有個涼涼的身子貼了過來,“老陸,你要有事兒就快說。”安潤琦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孩子心境突起,像個小猴子一樣,把胳膊淺淺環在寧曼君身上,又把下巴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對著話筒開口道。
寧曼君懂事,將聽筒遞的近些。套間裏燒著熱水汀,烘的臉頰幹熱,安潤琦卻還是一身冰涼。隔著睡袍,寧曼君沒有覺得多難受,便就沒有把安潤琦推開。安心的讓身後人環抱著。
“你說我爹住院了?怎麼回事兒?昨個兒不是還好好的嗎?”
安潤琦昨天出發前還和二哥一起與父親通過電話,現在聽得老陸這麼一說,自然是驚訝無比。
“是啊!昨個都還是好好的,”老陸在安家呆了快五十年,安府上大大小小的事務都是他來打點,“今早吃完早點快出門的時候,就不太精神了,所以趕緊把矮大夫給叫來了。”
老陸口中的矮大夫,是個綠眼睛的美國人,名叫愛德華。老陸哪裏會英文,聽著安景瑞“愛德華,愛德華”的叫,便在人後管人叫矮大夫,“矮大夫來了又是這兒照那兒量的,所以就是說那些個洋大夫不靠譜……”
“然後呢!”安潤琦心裏著急,聽不得老陸說些不著邊的廢話。
“矮大夫就讓給送來協和醫院了。”
“行,我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剛掛電話,寧曼君剛聽的清楚,便在一旁得力的給潤琦拿來了衣物,眼裏看著他睡亂翹起的頭發,心裏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