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馮建軍回到家裏時,覺得自己腦殼疼得發脹。他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對彭嫦娥發火,他非常驚訝自己的克製能力。在他的童年時代,他曾多次想過報仇,想過等他長大了,他要殺死她全家,替養母報仇。現在這個害他家破人亡的小姑娘出現在他身邊了,他卻愛上了她,而且是正正經經地愛上了她。一下子就陷進了愛情的泥坑裏,就好像一隻棕熊一腳踏進了沼澤地裏一般,他感到自己拔不出來了。我拔不出來了我拔不出來了。他苦惱地自語說,看著窗外黑沉沉的天空。要是我開始就知道她是彭股長的女兒,我就不會去愛她。不過我也不應該報複她。要是把毛主席像眼睛捅瞎的不是養父,而是別人的父親,我看見了,我也會告訴自己的爸爸媽媽。她當時八歲,她懂得什麼?但是她的父親不應該那麼做。我恨她的父親,一輩子都恨,永遠永遠地恨。
那天下半夜,養母走進了他的夢裏,非常清晰地進入,仿佛不是在夢裏而是發生在生活中似的。養母穿著一件洋紅色棉襖,棉襖的式樣是列寧裝。養母從草地那頭的樹林裏走過來,頭發被風吹得往後飄著,臉紅紅潤潤的。養母的年齡看上去隻有三十來歲,雖然實際年齡已經四十歲了。養母臉上的笑容是那樣和善和親昵,散發出蘋果的香甜,就跟他第一次看見養母時嗅到的那種氣味一樣。他驚詫養母臉上的香味怎麼可以一直保存在臉上?他自己偶爾也往臉上揩那種油脂,使自己臉上皮膚光滑點(冬天裏),這種油脂裏有一種香氣,很濃鬱,但兩個小時過去後,這種濃鬱的香氣就漸漸消失了。有段時間他經常往臉上揩這種油脂,那是和張小英在一個班上讀書的時間。他希望張小英注意他是愛美的,而且也愛衛生。後來張小英參軍走了,他就沒再往臉上揩這種油脂了。養母臉上的香味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很緊張地瞪著養母,因為他知道養母已經死了。“小軍,”養母如從前那樣稱呼他說,用一隻手撫摸著他的頭發,猶如他小時候時她幹的那樣,“你看上去長大好多了。十九歲了吧?”
“不是十九歲,是十八歲。”他緊張地回答養母,看養母到底要幹什麼。
“對對,我記起來了。”養母說,“1963年,你養父馮清明帶你到我麵前時,我問你幾歲了,你告訴我五歲了。你是1958年8月生的,屬狗。當時你鼻子是紅的,流著清鼻涕,一雙眼睛害怕地盯著我,又不敢看我。我要你過來,到我身邊來,你都不敢走近我。後來是你養父要你走近我,牽著你到我身邊,把你抱到我膝蓋上……”
馮建軍不好意思地一笑,瞧著穿著洋紅色列寧裝棉襖的養母。這是九月份,馮建軍身上隻穿著一件長袖襯衣,可是養母卻穿著列寧裝棉襖。“媽媽,你穿得太多了。”他關心她會患熱感冒說,“您不覺得熱嗎?”
“媽媽在陰間,陰間很冷。”養母說,做出怕冷的樣子把衣服裹緊,“陰間沒有太陽,整個就是冰天雪地。小軍,你將來到了陰間就知道了。”他望著一提到陰間、臉色頓時就變得慘淡的養母:“媽媽,我現在沒住在機械廠,我早從機械廠搬出來了,住在小洋房的一間房子裏。”
“媽媽在陰間裏都知道。”養母說,“陰間裏知道陽世的事,陽世的事對於陰間是沒有任何秘密的。”
馮建軍頓時就聯想到了彭嫦娥,就頗有些羞愧地看著養母,“媽媽,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是真心喜歡,這是令我非常矛盾的,”他說,“我現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知道你喜歡的姑娘是誰,”養母說,“你有顧慮,因為這個姑娘看見你爸爸把毛主席像的眼睛捅瞎了。但是媽媽不曉得她叫什麼名字?她叫什麼名字?”
“彭嫦娥。”當他垂下頭,不好意思地說出這個他愛慕的名字,再看他養母,想從養母臉上的表情判斷養母同不同意時,他非常驚訝,以致目瞪口呆地瞪著而不敢相信。因為養母就是彭嫦娥。“你原來是彭嫦娥?”
彭嫦娥羞怯地一笑,覷著他,“我是彭嫦娥。”她說。
“你為什麼要扮演我的養母呢?”他說。
“我試探你的心。”彭嫦娥說,“所以我就化裝成從陰間來的你養母……”
他笑了。他在夢裏麵對彭嫦娥很親熱的神情笑了。醒來以後,他睃著窗外的天空,問自己,我怎麼會在夢中對彭嫦娥笑呢?這證明我心裏是有她的,而且愛得非常厲害。他看了眼桌上的鬧鍾,鍾已經停了。這隻鍾還是養父馮清明買的,馮清明帶著他一並上街買的,因為先前那隻鍾的發條被馮清明上發條時不小心擰斷了。買這隻鍾時,他讀小學二年級呢,那時候家裏多幸福啊。他想起了他的小時候,合上眼睛又睡著了。這隻能怪鬧鍾,因為鬧鍾指的時間是六點一刻(鬧鍾已經停了),實際上已經九點鍾了。他再醒來時已是中午時間,是被劉建國急劇的叩門聲喚醒的。那段時間,劉建國在機械廠裏做零時工,廠裏安排他們這批下鄉對象做兩個月零時工,賺幾十元錢然後送他們去知青點。馮建軍困盹盹地爬起床,拉開門聽到劉建國口裏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毛主席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