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高中政治老師是個苦水裏泡大的農村青年,個子不高,皮膚很黑,說一口讓長沙人瞧不起的鄉下話,講課也是用半長沙話半鄉下話講課,讓同學們課後笑得半死,因此都有一百個理由反抗他的指令,盡管他是他們的班主任。另外,這個鄉下來的老師曾經犯過一個錯誤,那就是偷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洗澡。那時候一般單位都沒有澡堂,夏天裏,大凡洗澡,男人一般都是站在水龍頭下洗,穿著一條褲衩,拿肥皂和手到襠下去掏摸。女人則不行,因為上麵還有兩個鬆軟且隆起的乳房需要隱藏和照料。女人一般都是提著一桶水走進廁所裏去洗。廁所裏,將男女廁所分開的那堵牆的上方有個不大的花格子的通風口,使兩邊的臭氣暢通。這位從鄉下來的青年,因找不到愛人卻又思念女人,於是就爬到那個通風口去看,卻被那個女老師發現了,並告到了校長那裏。馮建軍他們讀初中時就知道這件事,是某老師在義憤中點名點姓說的,他們當然不願意讓偷看女人洗澡的老師——且是個說一口鄉下話的老師管。
馮建軍讀高中沒有讀完,準確地說他隻讀了一年,而這一年他們讀書的樂趣就是跟這個老師過不去。這個老師說西,他們必說東,這個老師說東他們就說西。馮建軍之所以沒有把高中讀完,是在次年學工中,馮建軍與工人階級硬骨頭打了一架,一扳手把硬骨頭的腦殼打開了,血順著臉蛋往下流,流到肩膀上又流到褲頭上,最後流到了地上,把馮建軍嚇得逃跑到嶽陽市躲了一個星期。
事情很簡單,學校安排他們這個班來到了他養父養母工作過的這家機械廠學工,他走進這家工廠感覺就一點也不好。他被安排到麵對辦公樓的一個車間裏,跟一個隻比他大兩歲的,他從小就認識的青工學用鋼鋸鋸鋼管。把一根根鋼管鋸成一樣長的,然後把鋼管搬到另一個地方。這個車間的這個窗口,麵對的正是江笑月跳樓身亡的地方。他很清楚地記得養母躺在地上的姿勢,一隻光腳垂在陰溝裏,另一隻穿著鞋子的腳橫在陰溝上,腦漿溢了一地。他還記得那個晚上,他很害怕地守在辦公樓的大廳裏,看著淅淅瀝瀝的雨夜。他清晰地看見一個十歲的男孩瞪著一具蓋著花床單的屍體,沒有人同情而可憐巴巴的模樣。他還著見那孩子
趴在屍體旁迷迷糊糊睡著了,早上卻被一個成年男人用皮鞋踢腦殼踢醒了。而這個睜著兩隻惺忪的害怕的眼睛,望著屍體和穿皮鞋的男人的孩子正是現在的他。七年過去了,七年前的事情他還記得如此之清楚。他的心情當然就變得很壞很壞。
帶馮建軍的青工是個從小就很調皮的家夥,剛剛招進工廠當學徒,自己很懶,總是喜歡躲到哪裏去打撲克牌,而把勞動任務交給馮建軍和另外兩個學生。有一天下午,學習完畢後,這個青工就拖著馮建軍去打牌,“打牌去,”青工安排他打牌,安排另外兩個同學做事,“你們兩人把那些鋼管鋸掉,要鋸完再吃飯。不然就沒飯吃。”
馮建軍跟著這個他從小就有點怕的青工走進了一間集體宿舍,這是一間擺著四張單人床,桌子椅子全肮髒不堪的房子。青工又拖來了另外兩個工人。四個人就坐在床上打起牌來了,打“雙百分”。那時候打牌還不敢賭博,而是輸了用鐵夾子夾耳朵,有點疼。馮建軍的牌打得很臭,當然他和青工就總是挨鐵夾子夾耳朵,夾得那個青工火了。青工把牌一甩,瞪著他,“你曉得打牌不?”青工生氣地說,“本來我們打過了。你這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