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1 / 2)

楊老師在學農分校不幹任何事,整天就是坐在山頭上的一株板栗樹下,打開紅塑料殼麵的筆記本,瞅著高深瓦藍的天空沒完沒了地遐想,接著就埋下頭寫作。這讓在紅薯地裏邊挖紅薯邊嘻嘻哈哈玩著的一些同學百思不得其解。一天——那是十一月裏一個秋陽高照的上午,貧下中農老師帶著全體男同學走到紅薯坡地上,教學生如何挖紅薯和如何捆紅薯藤時,楊老師又坐在山坡上一塊光滑的石頭上,仰著那張長滿青春痘的寬臉塊,瞧著天上的一朵白雲遐想,膝蓋上卻打開著那

本紅塑料殼麵的筆記本。“不曉得楊老師坐在那裏寫什麼詩啊?”馮建軍問劉建國。

那時候劉建國是班上的體育委員,劉建國跑百米的速度讓體育老師十分驚詫,體育老師就建議班主任選劉建國當體育委員。劉建國看了眼楊老師,也好奇地說:“真的,楊老師總是坐在那裏寫啊寫啊,可能是寫愛情詩,楊老師還沒找愛人。”

“可能是寫小說,”何斌估計說,“楊老師說,她這是第一回當班主任,她將來有一天,要把我們學生的表現都寫進她的小說裏去。”

“她莫把我寫成一個壞人啊,那就是歪曲我們。”馮建軍說,“跟楊老師借來看看,曉得楊老師會同意不?”

“那肯定不會同意,”劉建國說,“你又不是她愛人,她會借給你看?”

李躍進抱著一捆紅薯藤走過來,聽見他們三人討論這些話,也好奇起來,“這還不容易,慢點趁她吃飯的時候,把她的筆記本偷來看看就行了。”李躍進說,望了眼坐在山坡上的楊老師,“如果她把我們寫成壞人,我們就害她一頓,把她曬的衣服丟到茅坑裏去。”

“你去偷來看看。”馮建軍建議李躍進行竊,“我們倒看楊老師寫些什麼。”

“你敢偷不?”何斌激李躍進說,“你有這個膽子沒有?”“這要什麼膽子?!”李躍進不屑道,“吃中飯的時候,就可以偷給你們看。”

中午吃中飯的時候,四個人都密切注視著楊老師。楊老師手裏拿著紅塑料殼麵的筆記本,走進了自己的房間,走出來時,她不是隨隨便便地帶上門,而是將門鎖上了。四個人看著楊老師手裏拿著碗筷向食堂裏走去,就都有點失望。“她鎖了門。”馮建軍說。

“辦法還是有,”劉建國想想說,“等她回到房裏,我們就裝成打架,李躍進跑去報告楊老師。那一下,楊老師不見得會鎖門。”

“這個辦法好,”何斌說,“李躍進,你要說得很急的樣子,說我們打架扯都扯不開。楊老師才會上當。”

四個人就抱著獵奇心理,站在房門口等著他們的楊老師出現。這是一棟紅磚和土磚各一半的校舍,下麵一半是紅磚,上麵一半是土磚,屋上蓋著黑瓦。這棟學生宿舍連著教室,教室也是一半紅磚一半土磚結構。不過學農分校的教室不是用來上數理化課的,而是用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貧下中農理直氣壯地走進課堂,跟學生憶苦思甜,告訴學生地主有多麼壞,貧下中農如何受地主的氣,地主如何剝削貧下中農等等;或者向學生描述紅薯是怎麼種的,稻子是怎麼結穀的,辣椒要怎麼種才會長很多辣椒等等。那時候,長沙市的任何一所中學都辦了學農分校,當然是辦在距長沙市不太遠的農村,好讓學生明白幸福的生活來得是多麼不易!“不搭幫黨和毛主席,你們的今天仍然在受苦受難。”貧下中農在教室裏大聲宣講說,自己率先做出感激黨和感謝毛主席的模樣,“毛主席讓我們貧下中農翻身做了主人,不是毛主席,今天坐在教室裏的大部分同學,不是地主的看牛崽,就是資本家的童工,地主和資本家總是把童工往死裏打!鞭子抽,開水燙,木棒打腦殼。”

嘖嘖嘖,多麼可怕!

“你們真命好,真幸福呀。”貧下中農說。

同學們就真的覺得自己很幸福。不過這種教育聽多了,大家就都覺得無所謂了。小學的時候大家受的就是這種憶苦思甜的教育,讀初中大家又是受這種教育,於是大家都一致認為“我們命好好”。“我們主要是命好。”馮建軍舉頭望著食堂那個方向,議論著昨天上午貧下中農在教室裏的憶苦思甜說,“要是在舊社會,說不定我現在正在山上放牛呢。”

“那我可能正在廠裏做童工,”劉建國說,眼盯著楊老師走進食堂的那個方向,“毛主席真的好,解放了我們,省了我們去受苦受難。我愛毛主席。”

“我們說是毛主席偉大,還是馬克思、列寧偉大?”何斌提出了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