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彤走到京城運河邊,也有刹那的不知所措。隻要是個常人,都會有恐懼失落的時候,何況林芷彤還這麼年少。她隻是從小被父親捧在手心,又聽慣了武俠、打慣了功夫,多出一些野性和不願奴化的自尊而已。如今真流落江湖,一個親人也沒有,也有些黯然。就在廟裏祈了一下福,寫上幾個歪歪曲曲的漢字,然後登上了南下的客船。
突然聽見身後“噗通”一聲,納蘭性德從橋上跳進了冰涼的運河中,奮力把林芷彤剛丟下水的瓶子撿了回來。他一身濕透地爬上船來,滿臉微笑地打了個噴嚏道:“林姑娘——你掉的瓶子。”
林芷彤望望天空,哭笑不得。
納蘭性德搖搖手道:“沒關係的,我喝點薑湯就好了,倒是林姑娘身子骨弱,要小心身子,好在終於把姑娘的瓶子救起來了。”
林芷彤終於忍不住了,一拳擂了過去:“誰讓你撿的?這是我的許願瓶!”
納蘭性德獨立寒秋,一身是汗。
林芷彤努著嘴道:“你怎麼過來了,誰準你過來的?”
納蘭性德道:“京城都鬧開了,說耿聚忠休掉了側福晉。你是為了我闖府的緣故,遭此大難。你說我能袖手旁觀嗎?”
林芷彤道:“呆子——這不關你事,真不關你事。而且也不是耿聚忠休了我,是我休了他。不想做他婆姨了,就走了唄。哪個地方還缺男人不成。”
此言一出,全船的人都怔住了,有幾個老人便露出鄙夷的臉色。
納蘭性德深沉地道:“妹妹不用騙我了,也不用拿這話來護著我。別人怕這個太師,我偏不怕。大不了陪你去死,我才歡喜了。我竊了家裏好多本書,《浮生六記》也有,《西廂記》也有,就是想過來跟你私奔,我們一起去西湖弄艘小船,你采蓮我采風,好不好。”說完後,從身上拿出幾本書來,卻不知剛才在河裏,書已經全濕了。
林芷彤握緊拳頭,道:“私奔,你同我私奔?哈哈,你憑什麼同我私奔?《西廂記》看多了吧。這天下怎麼有你這樣沒皮沒臉的人。而且你還帶幾本書私奔?你要真想私奔,也該偷點銀子啊,偷書有什麼用?本女俠還真沒有像現在這樣服過一個人。再說,納蘭大公子,你爹是兵部尚書,你覺得你這樣大張旗鼓地追上我的船,能私奔得了多遠?”
納蘭性德一拍胸脯道:“不怕的。我還是有些兄弟的,這京杭大運河管航運的是我同窗蔣義氣,與我最要好,他還曾送一條大紅汗巾子。在這條河裏,沒人能通知到我爹。”
話音未落,隻見納蘭明珠帶著幾個人走到了船上,裏麵有納蘭揆敘與釵兒,也有穿著水運專服的人員。納蘭性德一見他爹,渾身便顫抖起來,又憤怒地看著爹爹身後那個麵若寒星的男子。
那男子大大方方走出來,對著船上客人大聲道:“都下船。我是京城水運司蔣義氣,奉命搜查販賣私鹽,所有人下船搜身。沒有命令不許上來。”
納蘭性德居然也想低著頭混著出去,被他爹一把抓住。林芷彤看得哈哈大笑。
納蘭明珠對著林芷彤施了一禮,尷尬道:“側福晉——不,林姑娘。犬子荒唐慣了,有唐突之處還望海涵。我這就把他帶走,林姑娘不介意吧。”
林芷彤道:“沒關係。你帶回去吧。”納蘭性德死活不走,殺豬般地叫著。兩個大漢牢牢把他抓住。
釵兒過來施了一禮,眼神裏流露出一種不舍來。如論何時,釵兒都是這般溫文爾雅,任誰也挑不出他的錯。釵兒道:“林姨——你和爹怎麼鬧成這樣?”
林芷彤見納蘭揆敘癡癡凝望著釵兒,便笑著伸了個懶腰,道:“沒什麼,隻是潮來潮去,還有你們寫詩時常說的那雲什麼卷舒。我跟你爹故事講完了,講完了就不該強行續,強行續的就不是緣而是孽了。但我同你還可以是好友,若釵兒你嫁人了,嫁到納蘭家了,還是可以請我喝杯喜酒的。”
釵兒臉紅彤彤的,道:“林姨就會取笑,江南女子,就是這般辣嘴玲瓏心嗎?”
納蘭明珠點點頭道:“‘七出’之妻妾,多是一哭二鬧三上吊。能像林姑娘這般君子絕交不出惡聲的,老夫還是生平僅見。林姑娘的胸懷令我佩服。放心,納蘭家不是勢利之人,若有機會,一定照顧好釵兒。”
納蘭性德一聽又誤會了,忙道:“林姑娘。你還不懂我的意思嗎?我是不願娶釵兒的。”
此話說出來堪稱無禮極了,釵兒喜怒不形於色之輩,聞言後也臉色微白,轉身走到揆敘身後。納蘭明珠一巴掌打在納蘭性德的臉上,罵道:“你這牲畜,你也配!”納蘭揆敘悄悄抓住釵兒的手,釵兒臉一紅,本該掙脫,此時卻低著頭緊緊牽住。
納蘭性德道:“爹你別逼我。你再逼我,我就遁入空門。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林姑娘啊林姑娘,你還記得你親手葬的那棵玉蘭花嗎?”
納蘭明珠又要去打,林芷彤突然想起了什麼,擋住道:“納蘭大人,我和令郎之間可能有些誤會。今日他來送我,就讓我倆多說幾句吧。一炷香,一炷香後他會跟你們回去的。”
納蘭明珠想了一想,一聲長歎道:“真不知怎麼生了這個孽障,若不是嫡長子,他祖母又護犢,早就把他滅了。麻煩姑娘多勸幾句,免得他亂了倫理,成了登徒子。”說罷,帶著眾人離去。
納蘭性德眼似寒星地望著她。
林芷彤裙裾一動,萬福道:“納蘭公子,多謝你喜歡我一場,但我想你真把我當成另一個女子了。我實話同你講吧,我和你不是同道,你的那些詩詞世界,我一輩子進不去,而且也不想進去。你們讀書人喜歡虛構,你把我虛構成什麼模樣,我就不知道了。我這次會離開太師府,也完全與你無關,是因為我懷了別人的孩子——這點,你不用在外麵講。我無所謂名節,但太師有所謂——就當成我倆的秘密好吧。”
納蘭性德張大了嘴巴渾身如麻,道:“你騙人。你就怕我喜歡你,害得我沒了前程。”
林芷彤嗤笑道:“你的前程關我什麼事?我為什麼要怕你喜歡我。誰喜歡我,我都高興還來不及了,哪還有空害怕。至於壞了倫理,登徒浪子,我也從不覺得有何不好。你喜歡我沒錯,任何人喜歡任何人都沒錯,隻要不騙人——隻是我確實不喜歡個文弱書生,我要的不是吟詩作對,而是仗劍天涯。”
納蘭性德呆了呆,覺得夢裏的林妹妹,那個自己恍惚中有著三世之約的林妹妹,那個葬花的林妹妹刹那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了。
林芷彤道:“我也不是你心中的弱女子。我的功夫不錯,太師府該還有我練功的木樁。這一點釵兒也知道,就在京城的武當尤掌門也知道,他如今在你爹門下做教頭,你可以去問問。我的‘紫霄影形’就是他教的了。我隻是剛墮完胎,否則現在就可以練出來給你看看。”說罷,不運氣地做了幾個白鶴拳的姿勢。
納蘭性德一聲長歎,然後就輕聲哽咽了起來。
林芷彤一聳肩道:“你看,本女俠也不喜歡哭鼻子的男人。”
納蘭性德忙停住了眼淚,拿出手帕,擦幹後,才想起這是佳人所贈,猶豫片刻,就真的把帕子退還給林芷彤。林芷彤也怕這東西又引起他的癡,便點頭收回。
納蘭性德失落道:“原來如此,老天終歸沒有眷顧我。你要回江南了,最後送你一首詩吧。你有扇子沒有,就寫在扇子之上。”林芷彤搖了搖頭,她對詩詞一向沒有興趣,可此情此景又不好拒絕。隻好道:“我沒有扇子,就免了吧。”
納蘭性德直接拿出自己的扇子,轉身去找筆墨。
京杭大運河素來是貫通江南錦繡與京城達貴之地的樞紐。客船頗為豪奢,文房四寶齊全,甚至還有每日的邸報。納蘭性德很快便找到狼毫,隻要拿起筆,那個糊裏糊塗的混世魔王就不見了,倒像個身懷絕技的大宗師,他填道:“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他一邊填寫,一邊哭泣。
林芷彤隨手接過,打了個哈欠,然後就被“人生若隻如初見”打動了。是啊,若是人生隻是初見,那該多麼美好。自己將會停在哪兒:鳳凰坡的山茶樹,還是百花湖的遊舫,或者草魚巷裏與師兄們的嬉戲?
林芷彤收下扇子,在納蘭性德的臉頰上親了一口,道:“走吧,呆子。若是忘不掉,就永遠記得我。我雖是你編出的一個影子,但其實誰又不是誰編的影子?隻有日子是停不住的,你老想留住初見,這多辛苦,且也隻好再也不見了。”
納蘭性德道:“我不覺得辛苦,隻是傷心。我看到了很多的美,卻又統統碎掉。我弱冠之年,就被人稱作大清第一詞人,當然也被人譏笑到不務正業。其實隻是不願務他們的正業罷了。”
林芷彤道:“碎了也好。就像人,人若不死其實就跟石頭、空氣一樣了,那也就沒太多意思,就像一幕戲囉裏囉嗦了,還能看嗎?隻有想到會死,我才敢這樣放肆地活。”
納蘭性德喜道:“放肆地活——這話真迷人。他們都說我瘋瘋癲癲,糊裏糊塗。想來你也有你的瘋癲。”
林芷彤道:“嗬嗬,這些我是不懂的,我隻知道憑什麼你要跟別人一樣呢?跟別人一樣了,又有什麼好?既然沒人能代替你去死,就不要讓誰代替你去活著。”
納蘭性德抓著林芷彤的袖子哭了一會兒,伸手做出個請的手勢,轉身離開了運河。
林芷彤終於往福建歸去。納蘭公子拿出胭脂胡亂吃了幾口,癡癡地站在橋頭,望著遠方。
夜泊天津,耿聚忠坐著船追了過來,可是到了林芷彤船前,又掉頭而走,賴三公道:“三爺,為何不上船一述。”
耿聚忠歎氣道:“大雪飄進庭院,人最好不要在上麵走過。雪要融成水,也就隨她去吧。納蘭性德也好,耿聚忠也罷,都是無奈中人,何必拖著別人跟著無奈。放手是種成全,放生是一份功德。”
林芷彤覺得以前老娘囉嗦,後有夫君羈絆,直到今日才有種走江湖的痛快感。她總記得費迪南德所說最多能打四場架的話。打皇帝已經用了一場。剩下三場不打完,總覺得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