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四海無人(1 / 3)

漳州本是花果魚米之鄉,雜卉三科綠,嘉禾兩度新,俚歌聲靡曼,秫酒味醞醇。當然那是治世,碰到亂世,別說拿糧食釀酒了,還能冒煙的家裏就是巨室。

周駝子道:“林大俠,真得多謝這些日子您的救濟。說起來靖南王對您真不比天地會差。要糧草給糧草,連你諫言的減免漳州糧稅都批了,雖然漳州也沒有剩下什麼糧食——若不是林大俠在此求情,明年還不知要餓死多少百姓。說來也怪,漳州府如今又換了知府,天地會和靖南王不是一夥的嗎?為何牛香主會被靖南王撤了呢?如今又是耿家的家丁,原來的漢軍馬都統掌控了。這新知縣真是凶悍之人,喜歡喝醉後騎著馬踩人,連手下主簿都不放過——這快秋天了,日日下雨,糧食還是收不上來,百姓還是苦啊。”

林山石看著山下建牆的老鄉,微微一笑道:“誰勝誰敗,對你很要緊嗎?牛香主也好,馬都統也罷,管他牛頭馬麵,百姓都是挨餓的那個,而你這麼玲瓏,反正在哪朝都是幫人看家護院。”

周駝子道:“那也是。在哪朝都是當奴才,主子好不好純粹碰運氣。隻是雨再這麼下下去,大戶也沒糧了。我這八卦宗師隻怕奴才都沒得當了。”

林山石前幾十年說話最為厚道,每逢說話總是思前想後。上過戰場,見多死人後,變得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便道:“你個屁的八卦宗師,練武多年,打過幾次架,殺過幾個人?躲在家裏打徒弟,就這樣也成宗師了?”

周駝子一愣,訕訕地笑著道:“宗師說得對。宗師天縱奇才,名動四海,隻需三五招,在下就必敗無疑。”林山石心中暗想:前三十年沒一人覺得自己是奇才的,這女兒嫁得好點,朋友吹得狠點,就成天縱奇才了。有這麼扯淡嗎?

林山石討厭武者的諂媚,不去理會周駝子,自顧自道:“若這雨再下十天,誤了秋收,漳州就餓殍遍野了。”

山下,木頭癡指揮著幾十個剛喝過粥的漢子修牆,這群漢子都知道粥是林大俠的,幹得非常賣力。

周駝子道:“餓殍遍野那沒有辦法,幾十年總輪到一次。自己沒本事,當然吃不飽飯,不是每個人都像林大俠這般宅心仁厚肯施舍的。即使是林大俠,也隻能借著耿府的關係救得了這幾十個人吧。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讓這些被救濟的百姓們在倉庫前修這城牆所為何事?通往古一糧倉的山路本就很窄,修了這堵牆,就變得一個關卡了。這兒都沒有糧食了,再修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卡,也沒有用處啊。”

林山石笑了笑,道:“用處——我也知道沒有用處——隻是白給這群漢子粥喝,這就變成施舍了。我就是不願意讓七尺男兒覺得自己被人施舍。”

周駝子沉默了一會,道:“林大俠,您這是佛啊。”

林山石道:“哪有什麼佛?若有佛普渡眾生,就不會死這麼多無辜的人了。我隻是在沒有佛的地方,盡量做個好人。”

周駝子道:“等大災過後,這些百姓一定給你建個生祠。”

林山石頓覺無限風光,但想起那晚山上的遍地屍首,便道:“那又何必。你看這山後荒塚,又有多少人知道。活著就好好的活,死了就安靜地走。別人記得又如何,不記得又如何?”

周駝子道:“林兄大徹大悟了,在下就隻管這輩子活著時不缺銀子花,也就夠了。新來馬知府搞了個江東畫展,邀請百姓過去看。凡過去的都獎兩斤小米。林大俠你也去該去看看了吧,雖然大俠是靖南王的親戚,肯定不愁吃,但知府的麵子總要給的。否則隻怕在人屋簷下,以後也不怎麼方便。”

林山石皺皺眉頭道:“我一介武夫,又不通文墨,去那兒幹啥?”

周駝子道:“這天下哪來這麼多通文墨的。我琢磨著,這畫展多半又是罵滿人的。過去露個臉,是表個態度,免得被當成滿清餘孽幹掉了。我們這種練個把式混口飯吃的,誰是頭,就給誰當差唄。”

林山石心中一聲長歎道:“把式?他居然把功夫當成把式?自己看不起自己的東西,讓別人怎麼看得起你呢?”

林山石走下山,摸了摸砌好的牆,眼神複雜道:“兄弟們再砌厚點,砌高點,保證紅衣大炮也轟不開才行。木頭癡你在這盯著,師父下山有些應酬。”

一個小夥子挑著一方泥土道:“大俠放心,就算修祖墳,俺們也沒這麼認真過。”

閩浙前線也開始缺糧,一些被抓去的漳州壯丁又被耿精忠放了回來。抓壯丁時,這群人滿臉淚光帶著一朵大紅花;如今遣了回來,仍然是每人拿回一朵大紅花。

江東古橋人來人往,用一根紅繩,掛著很多副閩南畫派的作品。畫中全部都是滿人欺負漢人的故事:有嘉定三屠、有揚州十日、有在耕地裏圈地養馬的、有逼著和尚留辮子的……老百姓看得也義憤填膺,尤其是那幅耕地裏養馬的畫作引來最多人怒罵。有兩個府邊界山裏的壯士有當場想投奔耿軍的,因缺糧被拒絕。

走到橋頭,最後一幅畫吸引了林山石,因為畫的街道自己依稀見過。畫師坐在長亭太師椅上,發亂須長,仙風道骨。見有人盯著此畫不走,以為想買。速派一小廝上前講解,此小廝林山石也曾認識,生得一個好嗓子,每逢有白喜事時,他是專門負責哭喪,這一段日子倒真沒愁吃喝。

小廝抑揚頓挫、感情濃烈道:“這幅畫叫《景德鎮大屠》,是我們閩南畫派徐真實大師嘔心瀝血之作,大師為了此作,親赴前線采風,目睹了景德鎮滿清韃子一次慘無人道的大屠殺。回來後夜不能寐,一怒之下作此畫揭露滿清罪行。這事就發生在兩個月前,諸位,滿清真是豬狗不如啊。因為糧食不夠吃,不僅殺了我們漢軍幾百位義士,還下令屠殺了全城百姓,首先就是手無寸鐵的書生,因為抱怨兩句,就全部活埋了。”

林山石皺著眉頭,看著長亭裏得意地坐著的徐真實,覺得這群貨怎麼這麼不長記性呢?按說這畫也畫得不錯,比年畫都隻怕好看些。但婊子還知道賣藝不賣身,這群聰明人就做不到嗎?小廝解說完後,就過去給畫師倒茶。林山石沒有領糧食就走出了古橋,人未走遠,還是驚動了橋上的人。忽然聽到身後山呼海嘯,徐真實慌忙走下太師椅,帶著一群不知哪來的人,流著淚呼叫著:“林大俠來了!林大俠來看我的畫了!祝靖南王萬壽無疆!祝萬雲龍大將軍身體康健!康健!祝林大俠身體……康健!”

林山石壓低鬥笠,頭也不回向古一糧倉走去,一路上冷雨沾濕了披風,泥濘沾黃了靴子。林山石心想:這就是本武夫腳下的土地,上級指鹿為馬,下級溜須拍馬,壞人招兵買馬,好人單槍匹馬。

十日後,牆已砌好,雨一直下。

袁氏道:“還記得去年我說過嗎?麥怕清明連夜雨,稻怕寒露一朝霜。今年有災啊,該下雨時不下,水庫的水又種了蘭花。如今該收穀了,天卻爛了一般,一日晴也不肯給。這老天真是賊。”

林山石吃了一口稀粥,道:“就因為老天靠不住,所以人才要聚在一起,互相幫忙——明兒收好東西,跟我搬去古一糧倉住吧。”

袁氏繡花針戳破了手指,吸吮了一下,道:“不用吧,我倒不怕沒糧食吃,靖王府送的東西我留了小半個地窖,撐幾個月沒事。實在王府也不關照了,晚上你再去糧倉地下層偷些上來。真住在那兒秘密反而守不住了——漢子,肥豬康家沒糧食了,他娘都快斷氣了,想跟我們借一點,借嗎?”

林山石愣了一下,斬釘截鐵道:“不借!”

袁氏歎了一口氣:“這孩子真是傷你了——對了,你說實話,你在糧倉前修那麼厚的牆到底為了什麼?”

林山石笑了笑,又不回答,過了好久突然道:“明兒,你還是跟我上山吧。”

袁氏心裏飄過一片巨大的陰雲,站起身來道:“漢子!你不是打算一個人守著關卡,然後給百姓分發糧食吧!”

林山石望著望木人樁,點了點頭。

袁氏急道:“不行。你一個人能有幾顆釘,你真當自己是大俠啊,那是阮先生為了救你瞎編的。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準你去做這事!而且女兒也在京城啊,嫁的還是靖南王的弟弟,在他的地盤上把糧食分了?就算沒這層關係,私分清廷的糧食,清廷回來也放不過你啊。”

林山石低著頭翻看著春宮畫。

袁氏怒道:“你低著頭幹嘛?你聽見沒有啊!”

林山石揚了揚手,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紙,小聲道:“這是休書,我已經按手印了。婆姨,多謝你這麼多年的照料。若我有事,無論是哪邊大佬來找,有這封休書也不會連累到你了。我明兒就要一個人上山。”

袁氏望著休書,銀牙緊咬:“你這挨千刀的,你好狠啊。”轉身把臥室的木門栓上,大哭起來。

第二日早晨,袁氏第一次沒給林山石煮麵。林山石把毛巾放在井水裏,井水好寒。

林山石打開糧倉地下層的銅門,木頭癡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外麵哀鴻遍野,這兒糧食堆得像山一樣高。

木頭癡張大嘴道:“師——師父。這是誰的?”

林山石道:“不知道。應該說是大清官員的小金庫,福建省官員的福利都是這兒的。聽說浙江省的文官,還有鑲藍旗的武官過年過節時也從這裏拿。他們叫火耗銀子。”

木頭癡在金黃的稻穀上打了一個滾,大叫一聲道:“這——這——該夠一萬人吃一年吧。”

林山石環顧四周,雖然悄悄來過幾次,但每次看到還是覺得震撼。林山石道:“應該不止,你小看天朝的官員了。若隻是做粥,養整個漳州一年沒有問題。”

木頭癡跳了起來,把糧食扔在空中,稻穀殼在空中發出炫目的顏色。

林山石嚴肅道:“木頭癡。現在你有兩個選擇,一是拿夠你和你娘的口糧,下山;二是幫我守在關卡通道,放漳州城的饑民上來分糧。”

木頭癡毫不猶豫道:“我——我當然幫師父。”

林山石心頭一熱,一巴掌打在木頭癡的腦袋上:“好!但這糧食不僅會招來饑民,不消兩日,靖南王府、天地會都會過來搶糧,我們分了清廷的糧食,估計前線那些打仗的清軍也不會高興。怎麼辦?”

木頭癡道:“師父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林山石心酸道:“不——你不要這樣,世道這麼壞,就是因為聽話的人太多了。你這樣聽話,師父若是個壞人,你就是個壞人了。”

木頭癡抓抓頭,道:“但我知道師父是個俠——俠客,大俠客啊。”

林山石道:“俠客?遍地都是奴才,俠客可能隻會死得更快一些。”

木頭癡道:“快慢沒事,我也——也要是個俠客。”

林山石仰天長笑:“好,就為了個俠字,我們爺倆幹一場。男人日夜練武所為何事?就為了替天行道。等會兒出去,我倆就站在關卡處。我站在關卡通道裏麵,你站在通道外麵。若是缺糧的百姓,就一個接一個的放進來。若是來了搶糧的畜生,你就大喝一聲,為師來滅他。我們修了那麼高的城牆,就是跟先人築萬裏長城一樣,為了保護我們的糧食。千軍萬馬,也隻能一個一個過來,要吃糧食,也隻能自己流汗去種。”

木頭癡一臉崇拜道:“師父,還——還見過萬裏長城?”

林山石挺了挺胸脯,道:“沒有。”

木頭癡道:“好,這就是長城了。敢搶糧的,老子一磚拍死。我立馬下山把這好消息告——告訴鄉親們。”

林山石搖了搖頭道:“不需要。這種事,他們馬上會知道。隻需把這倉庫的門打開一點點就行了。”

林山石和木頭癡就在關卡處搭了兩個帳篷,徒弟在前,師父在後,兩人背靠著城牆慢慢睡著了。不一會聽見老鼠的吱吱聲,木頭癡想起身抓來吃,林山石道:“別碰他們,讓老鼠也吃一點,他們能活下去,人就自然能活下去。”過了隻一刻,便發現一群餓瘦了的老鼠,衝上山來。再過了一刻,跟著老鼠找吃食的幾個村民也走上的山。林山石一一放過,村民見到糧倉的隔層,頓時走不動了。偷偷摸摸抓了一把放到嘴裏,然後痛哭流涕。這稻穀的金黃猶如菩薩灑下的金光。一個時辰後,漫山遍野都是饑民。

林山石道:“木頭癡,看見了吧。不殺老鼠,人也就過來了。若老鼠還能活著,人總比老鼠強多了。若無人禍,其實天災也不用太怕。”

一群饑民來到城牆關卡邊,對林山石顫抖著道:“林大俠,這有糧?”

林山石道:“有糧,隨便拿吧。隻是關卡窄,一次拿不了太多。”

有老漢問:“這是誰的糧?”

林山石讓過身道:“以前官府的糧,進來拿吧。”

但所有人都站定了。半晌過後,隻有幾個素來賴皮,又餓得厲害才敢走進去取糧。剩下的大多數,居然唉聲歎氣,轉身便走。其中有一個當場餓暈在路上,被小雨澆醒後仍然往山下爬去。

林山石心中大驚,難怪上麵能有這麼多騙子,原來下麵都是傻子。都快餓死了,就不敢拿官府的東西,還是“前官府”的,可算怎麼回事?林山石突然想明白了,朝廷為何要武禁、宵禁、路禁、海禁,還造監獄關起那些不安分的人。因為隻有剩下的都是傻子了,騙子才騙得安心。

林山石一聲大吼:“這糧食都是我自己的,為了死後成佛,施舍給大家吃的。”

群氓蹙足,聞言全部轉身衝了過來,秩序大亂。有兩個羸弱點的當場被饑民踩死。木頭癡想去救也晚了一步。剛才還懦弱無比的老鄉們,聽說這不是官糧,刹那間變得特別勇敢。林山石堵住關卡,罵道:“你娘的,老人最前麵,然後是孩子和瘦子,年輕壯實的滾遠點,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一個一個來,糧食足夠,隨便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