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沒有見到世容,內心的猜測更肯定了一番。
沒過兩日,麗景城裏就又傳來告示,卞家犯下滔天大罪,其罪當誅。至於罪行,前前後後列了三大宣紙。投城之日不是說不殺嗎?怎麼出爾反爾了。而且這個殺,是誅九族!九族上至耄耋老人,下至繈褓孩提。要幾百人了。王明之真夠狠了。
很快,又超乎了我的想象。不止卞家誅九族。告示又貼,還有其餘五個家族,都是卞家曾經的親信,也是朝裏高官,皆誅九族。
砍頭的日子定在半月後。
我回來已有多日,世容不曾來找過我。東武倒是跑的勤,說是世少爺回府了,並且現下官職將軍,每日早出晚歸,還不得空來我這裏。是啊,他不得空,忙著當了將軍。
有一個人,現下應該可以找到了。
我取了一壇上好的葡萄酒,到馬廄裏去牽白鶴,自上次它前腿受傷後,就再也未騎過了,隻牽出來偶爾溜溜。這已過去幾年了。想來應該痊愈了。
今日特意著了一身男裝,白鶴不減當年,一路馳騁,到了伊河園,選了個最貴最豪華的酒樓,剛進門,小二熱情招待著,我大口筆道,將你們這兒吹曲的姑娘全部叫來,包下最好的廂房。好吃的好喝的都招待來。雞、鴨、魚、全點了。
小二聽我說罷,站了猶豫了幾秒,打量了我一番,試探性的問了問,公子,瞧您就是有銀子的主,這吹曲的都來,那伺候您一下午也得二十兩銀子。還不說您點這牛乳煨雞、荷瓣豆腐、荷包魚、幹蝦子……
不等他話完,我道:“你們東家張玉修請客。”
小二一愣,半信半疑。
我徑直往樓上走去:“不信,親自問他。趕緊上菜來!”
沒多大會兒,幾個姑娘魚貫而入,彈著樓裏最常聽的曲子。兩個酒杯倒上,就等客來了。
他未來,我酒未動。四個曲子彈完了,桌上的飯菜大多涼了。
我繼續靠著椅子聽曲兒。這彈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幾個曲子完了,我沒數,倒是桌上花瓶的影子我記著呢,影子先是在正西北,現在已經跑到東邊了,圍著花瓶轉了一圈。
中間的時候小二來了一趟,說是換壺新茶,看著我滿滿一桌的發飯菜一絲未動,回了句,東家暫時沒在啊。我裝作未聽見,繼續聽我的曲兒。
眼瞅這太陽就要下山了,莫不成今兒鋪了個空。
我正尋思著,今日帶的現銀夠不夠呢,不夠先賒賬。廂房的大門吱嗚一聲。一個穿著深綠色直襟長袍的男子進了來。
多久沒見了。
我將擱置半晌的酒往前一推:“坐。”
張玉修一揮手,房裏吹拉彈唱的都下去了。隻剩我倆。他又命人換了熱菜來。這次小二殷勤的很,東家說什麼都沒敢怠慢。
張玉修似乎變老了,胡子都長出來了,眼窩處烏黑,有多久沒睡好覺了。皮膚也變黑了許多。
我端起酒杯,先一飲而盡,“怎得貴人不記得我了?”
張玉修自打進屋,就一臉板正,好似那教書的先生,我可不是他的學生。
他未言,一口飲了我遞的酒。
“來,接著喝。”我又給他倒上。剛斟滿,他又一口飲盡。
我大笑:“好!來,接著喝。”複又斟滿,就這樣,五六杯葡萄酒下肚,我不停,他就繼續喝著。
“爽快。”我道。
半缸葡萄酒下肚,也沒見張玉修醉,想來我這酒度數太低,明年釀一些高點的,看能把他灌醉不。
我若是手不停,他便喝不停。
良久,我不願再給他斟酒了。其實自己從頭到尾就沒幾杯,都是他在喝,我做什麼,他回應我。
“還有嗎?”
他半空握著空酒杯。我掂了掂酒缸,“沒有了。有也不給你喝了。”
張玉修一改往昔嬉笑的模樣,一直正色不苟言笑。不僅模樣,性子倒是成熟了許多。本就聰明絕頂的他再加之穩重,看著像拒人千裏。
桌上的飯菜已熱三遍,還是沒有動筷,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道不知該從何問起了。
空氣裏此刻充滿的寂靜,小二正巧又進來給我們添菜,瞧見這光景,有顏色的麻溜的撤了涼菜,換了熱菜,不吭一聲的退了去輕合了門。
“餓嗎?”張玉修問。
“餓。”
“那就吃吧。”
“你請客。”我努努嘴道。
張玉修終於嘴角微微上揚,頷首說:“恩,請你吃飽為止。”
我喝著桌上用紹興瓷碗盛的燕窩,這一碗,哪裏是十兩銀子能買到的,細細品著燕窩的味道。
“這一年發生的事兒,你都知道了吧。”張玉修還是先開了口,正金端坐在我對麵。
我隻顧喝著這極難得的燕窩,裝作不在意的恩了一聲,又道“知道大概。”
張玉修開口道“這一年是隱忍期,就為了那一天。最早我故意拜到卞熊門下,散盡千金求取信任,最後派了守城副將的職給我。也是為了王明之的今日。”
我放下了碗勺。
“那你們起兵之日主將會聽令於你?”
“死人不用聽令。”
我驚詫之餘又長歎了一聲,心想,起兵怎麼可能兵不血刃呢。
張玉修見我沉默,語氣放慢,緩緩道“我知你心中諸多疑問,早晚也要與你講的。當年你來伊河園找我,我知世容出事了,索性世容地位不高,讓你送了銀子給我派到府裏的細作,她再疏通打點,吹吹枕頭風,世容命可保矣。隻是我那時不能與你們走的太近了。城裏卞家的眼線諸多,一個不小心就會前功盡棄。這步棋下的很大,我也隻不過是其中一個棋子罷了。每一步,王明之都在小心翼翼的走,隻要有點差錯,性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