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胡蘿卜。
依我想來,既然自古就有愛情這麼一種東西,那麼,它那最恒定的內核,一定是單純而質樸的,猶如一根通紅,秀美新鮮結實飽汁液的胡蘿卜。
親愛的女兒,今天是你20歲的生日,繼你爸爸上周出差,今天我也要出差,我把這封信留在生日蛋糕旁邊,這樣你一回家就可以先讀它了。你上月整整一個月沒有回家,卻來了封信,你在信上問:媽媽,究竟什麼是愛情?你是大學生,你們這一代人有些不屑於向我們這一代人請教這類問題的,但是,從你閃爍的字句和顫動的筆觸中,我感覺到了你的困惑和焦灼。我親愛的女兒啊,你一定遇到了任何書本都沒專為你準備的現實問題……
什麼是愛情?老實說,我答不出。但我想到了20歲時候的自己。那一天,我在師範學院的大門口轉來轉去,活像熱鍋上的螞蟻。我在等他,可他沒有在預期的時間範疇裏出現。我覺得太陽是綠的,而樹木是紅的,從我身邊經過的熟人或生人全都驚異地望著我,有的還過來說幾句詢問或打趣的話語,但這一切對於我來說都沒有絲毫的意義。在那一段時間裏,我心頭充滿不祥的預感;我想他搭乘的那一趟長途汽車肯定半道翻車了……我覺得自己心裏空空的,我突然前所未有地痛楚地意識到他對於我的極端重要性。
他竟然突然出現了,我感到太陽依然是紅的,樹木依然是綠的,我的心因為過分充實而顯得有些憋悶。我把他引到校園的一角,他從挎包裏,取出一根胡蘿卜,塞在我手中,對我說:“原諒我,原諒我,原來是三根,可隻剩下這一根了……”他高我一屆,畢業後分配在遠郊縣一所農村中學教書。他乘長途汽車進城途中,汽車拋錨了,那車足足修了兩個多鍾頭才重新行駛。當乘客們坐在路邊田坎上等候時,有個婦女暈倒了,是餓暈的。親愛的女兒,那年頭在我們共和國曆史上被稱為“三年困難時期”,因饑餓而浮腫而暈倒的事並不罕見……當人們搖醒她以後;他給了她一根胡蘿卜,而她立即嚼著吃了,臉上恢複出一個笑容……沒想到另一位看上去並不虛弱的老人伸手向他要胡蘿卜,他不願給,他說:“您知道嗎?我們一個月隻發15根胡蘿卜,這是我帶進城……給我媽的禮物。”
他媽媽其實早去世了,他是為我帶來的。但臨下車時,他心裏過意不去,又主動把一根胡蘿卜給了那老人,而那老人也就道謝著收下了。他隻剩下一根胡蘿卜給我,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胡蘿卜……親愛的女兒啊,對於我不說,愛情是和三根胡蘿卜聯係在一起的,而後來所出現的愛情結晶,你猜到了,就是你。
你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了。你們一代對於愛情一定有許多新的發現和新的理解,然而,依我想來,既然自古就有愛情這麼一種東西,那麼,它那最恒定的內核,一定是單純而質樸的,猶如一根通紅秀美新鮮結實飽汁液的胡蘿卜。
女兒啊,掀開蛋糕邊盤子上的餐巾紙吧,希望你不但細細地看,深深地想,而且希望你吃上一根,那本是可以生吃的,富有特殊的營養……
陽光女士。
造物主讓我曆經劫難而活下來,必定是為了讓我完成某種使命——傳播愛與關心的使命。因為我嚐過漫漫長夜裏缺乏愛的滋味,所以我更知道每一縷陽光的價值。
幾年前,我遷到了聖地亞哥的一個公寓小區居住。之後不久,我因病動了手術。在聖地亞哥,我無親無友,患了病就更覺寂寞。不想,術後卻意外地收到一張暖人心意的慰問卡,落款處隻簡單地寫了“陽光女士”幾個字。我甚感蹊蹺。
又幾個月後,我的妻子患流行性感冒躺倒了。這時候,一張熱情友好的明信片,又不期而至,署名仍是“陽光女士”。
這神秘的“陽光女士”到底是誰呢?疑惑不解的我向隔壁的鄰居打聽,鄰居告訴我:“這準是比安卡·露斯切爾德女士。自從她搬到我們小區後,小區裏任何人病了她都會寄上慰問卡。”
我深感詫異,也深為感動一小區裏有2百來戶人家,她竟能個個記得明白,多年如一日長送愛心!
懷著欽慕之情,我和妻子一起登門拜訪了比安卡女士。我問她:“您是怎麼想到要擔起這麼件了不起的使命的?”
她告訴我們:“我出生在波蘭,我曾經有一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我的童年不僅沐浴在父母的愛心中,也生活在40多位親戚的關懷裏。然而,
1939年,正當我滿懷憧憬等待自己甜美的16歲生日晚會時,戰爭爆發了。納粹踐踏了我的家鄉,把我們統統趕出了家門。就那樣,我的生日晚會沒有了;禮物沒有了;賀卡沒有了;有的隻是近在咫尺的死亡。
“我們全家被驅趕到華沙區的猶太人居住點——其實是等待殺戮的屠宰場!我先是眼睜睜看著父親和一個叔叔被折磨至死,之後是我的母親和另二位叔叔……到1945年,我所有42位親人全被殘酷殺害了!
“隻有我,被從一個集中營轉到另一個集中營,而我也實在不想苟活下去了。在一次飛機空襲中,我真的盼望被炸個正中,讓我一了百了。可是,遍地橫飛的炸彈偏偏沒有看上我!而且,我居然能活著看到法西斯的末日,居然能重新開始自己在燦燦陽光之下的生活!”
說到這裏,這位女士眼裏閃著淚花。
“這給了我一個啟示:造物主讓我曆經劫難而活下來,必定是為了讓我完成某種使命——傳播愛與關心的使命。因為我嚐過漫漫長夜裏缺乏愛的滋味,所以我更知道每一縷陽光的價值。
“我的方法是關心我社區中鄰人們的疾苦,以‘陽光女士’的名義向病痛中的鄰人致以簡短但十分真誠的問候。從中,我也體味到了幸福。
辭別比安卡女士,我想到節日裏許多扮聖誕老人的人,他們自己往往生活不富裕,往往身經磨難。他們傳播愛,是因為他們懂得愛。
夕陽下的白色背影。
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
這兒離音樂學院已經遠了,剛才還聽見廣播裏在放勃拉姆斯的《第二交響曲》,現在,這宛如落日景色的樂聲淡淡地去了,一點也聽不見了。
夕照下的綠蔭小道上,梧桐枝葉把自己的影斑塗抹在柏油路麵上,偶有斜風,斑影閃爍,閃爍出一亮一亮的流光來。
他已是白發蒼然,漫無目標地在這條熟悉的綠蔭小道上散步。路麵上,柏油熬過一天的曝曬後,冒著如絲如縷的熱氣,似乎在微微地喘息。
四周靜極了。
他是音樂學院的教授。他有一個學生,和他一樣,也長著個花崗岩般的下巴。
他愛這個學生,因為這個學生和他一樣,老實。
那年上課時,他分析貝多芬的《田園》第二章,三連音構成碧波蕩漾;當潺潺流水自信地流過後,長笛、雙簧管、單簧管分別模仿夜鶯、鵪鶉、杜鵑三重唱。
這時,他對學生說:“這是一幅大自然在晨曦中蘇醒的圖畫。”
他的學生想象不出來,瞪著眼睛看他。
於是他又問:“你早晨起來聽到的是什麼聲音?”
“雞叫聲。”
“不,是鳥叫聲。”
“不,是雞叫聲,”學生很倔強。“在山裏才聽見鳥叫聲,在這城市裏,我每天從三層閣樓裏起來,隻聽見雞叫聲,還有……是刷馬桶的聲音……”
他歎了口氣,拍了拍學生的肩膀,這肩膀厚墩墩的,很硬實。
明天,這個學生就要畢業了,還要在畢業音樂會上指揮學生樂隊演奏《第二交響曲》呢……
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
《第二交響曲》是一首非常迷人的浪漫主義田園詩,充滿了古老維也納詩意般的田園詩。當年,他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學習指揮時,第一次聽到了這部作品,他馬上感受到了這部作品寧靜柔和的光輝,可是不知什麼原因,他也感受到,在一些神秘的和弦中,長號淒涼地奏出一種聲音,這聲音恍如一聲遙遠的回響。
原來,勃拉姆斯為了充實主題,在第二樂章裏安置了一個主題的假再現。
“假再現是什麼呢?”上課時,學生問他。
他垂下頭,把指揮棒支著額角,怎麼說呢?
學生的眼睛像兩個跳出來的音符,在他麵前遊移不定。
於是,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小夥子,在傍晚的火燒雲裏走進綠蔭小道,他倚著一棵法國梧桐,在那兒等待著,不知在等待什麼,也許等待本身在他心裏就有一番主題。這時,一個婀娜少女遠遠地走來了,著一身潔白的連衣裙,走得很慢,在一片紅色的火燒雲裏,猶如一朵白色的遊雲。難道這就是主題?夕陽趴在遠處屋簷上偷看,泛出的陣陣紅光在少女身上滾過。小夥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少女。漸漸走近了,少女從他身邊一閃而過,連看也沒看他一眼,依舊那麼從容地在微風中蕩漾,漸漸遠去了,她留給小夥子一個難以忘卻的潔白色的背影……“這就是主題的假再現?”學生的花崗岩下巴顫動著。
“看上去像主題,可是進去一看,卻不是……”他的花崗岩下巴也顫動著。
學生似懂非懂。
“而且,還給人留下一絲惆悵,”他自言自語。隨後淺淺一聲歎,“多麼迷人的假再現嗬!”
學生沒理會他的歎息,繼續追問道:“人們都認為:這第二樂章是勃拉姆斯高超的哲學抒情詩中最獨特的篇章,難道這高超的哲理僅僅寓於夕陽下一個漸漸遠去的白色背影之中?”
學生在追問他。
那麼,他又去追問誰呢?
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
該去追溯長長的綠蔭小道了,真的,假再現就在那兒。
當年,他到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學習時,就是從這條小道上去的,五年以後,他抱著滿滿一摞“五分”,也是從這條道上回來的。
綠蔭小道筆直筆直,直通音樂學院。
他在音樂廳舉行彙報音樂會,一百多人的大型樂隊呈扇形而坐,居中高台上是他:身著黑色燕尾服的年輕指揮,頭發往後一甩,甩出一股青春氣息……
他的身後,翻騰著眼睛的波浪,都是專家同行,帶著挑剔的眼光審視著來自莫斯科的“五分”。
橙黃色的柔和燈光下,他張開雙臂,起拍了。
是勃拉姆斯的《第二交響曲》……
1872年,這部作品由維也納樂隊首次演出時,聽眾在每一章結束時都熱情地起立鼓掌,向坐在樓座上的勃拉姆斯歡呼致意。
時隔八十多年,他在音樂廳裏呼喚著勃拉姆斯。
他自信地站在指揮台上,指揮棒在空中畫出一道道激動人心的弧線,在他的指揮棒下,法國號在坦率地獨白,雙簧管由單簧管和大管伴隨,天真而略帶傷感的吟唱,音樂廳裏,他呼喚著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呼喚著小號、大號、法國號;呼喚著到處飄遊的音樂精靈……最後一個樂章也快要結束了。一個音樂評論家信服地說:“他將是中國最有希望的指揮家……”
他張開雙臂,興奮地揮動著,樂曲到這兒活潑而富有生氣,可是他哪裏知道:人們在遠遠地看他的背影,那背影竟然像一隻表示終結的黑色十字架……
他一聲不吭,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
當時,無數封請他去各地樂團任指揮的聘書飄落了,就像秋天的梧桐葉—祥,作響地飄落了。音樂學院呼喚著他,留校任教吧!我們的指揮係師資奇缺、我們的指揮藝術太落後了!
響應這一呼喚,意味著他永遠是一個教師而不是一個指揮家了。
他在綠蔭小道上漫步沉思,凝視著綠蔭掩映下的音樂學院的圍牆,像凝視著一張陌生的網,留校任教,在這張網裏吐盡蠶絲?
他的思緒又縱橫馳騁在音樂世界裏,確實,在音樂發展的長河裏,奔騰呼嘯著—個個永垂不朽的巨大浪峰:托斯卡尼尼、卡拉揚、伯恩斯坦、小澤征爾……可是,浪峰中沒有中國指揮。
太陽落山了,暮靄來臨了。夜深人靜了。
他倚著音樂學院那堵圍牆,終於長歎一聲。那圍牆上月光漾動,漾開一個微笑。
他留校了,在指揮係當一名普通助教。
那天晚上,當他踅回身走出綠蔭小道時,突然想起了《第二交響曲》裏的假再現,多麼迷人的假再現!
這條綠蔭小道,他一聲不吭地走過不知多少回了,可是他還是走過去,任憑微風吹亂他的頭發。
明天,那個有花崗岩下巴的學生就要畢業了,他呢,送走這最後一個學生,也要退休了。歲月熬白了他的頭發,他的白發,澆灌出了遍天之下的桃李芬芳。
多少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上過指揮台,盡管他把許多學生扶上了指揮台。
他逢人便說:“指揮台對我來說,僅僅是個迷人的假再現……”
長長的綠蔭小道筆直筆直,像一根琴弦、撥出了一個假再現。
他順著這綠蔭小道,慢慢地走去,走遠了,遲暮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濃鬱的綠蔭裏了……
(安·希尼)
樹上的樂器。
每一棵樹都是一件獨特的樂器,它用靈魂為你演奏生命的樂章。
所有的樹都是樂器。每一片樹葉都能發出樂音,隻要有些微風,它們總是沙沙作響。無風的時候,也有細微樂音在空中慢慢堆積,又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緩緩推倒。這樣的聲音,要用心才能聽到。而當風大起來,數不清的樹葉就閃著數不清的嘴唇,吹送著林間氣流,一波一波遠行……
我曾希望那優美的樂聲能夠留存得久些,但它轉眼就消失了,好像空氣裏有無數雙手,能把那聲音飛快地解開、拆散。在這世界上,聲音總在追趕著聲音,歌聲、問候聲、梆子聲、喇叭聲,後一聲緊追著前一聲,它們是聲音,又像是時間緊迫的腳步,追著追著就沒有了。琴聲的嗚咽,樹枝的震顫,它們都去了哪裏?最後又是誰來把它們保存?
我是偶爾發現父親的桌子上有一塊醒木的。醒木要算簡單的樂器,即便是在使用的過程中,它也隻是偶爾發聲,大部分時間,它蹲伏在桌上的黑暗中,藏在說書人的聲音深處,隻有書說到緊要關頭,它才被說書人枯瘦的手提起、拍下,啪的一聲,震撼人心,像故事中某種神秘力量的遽然閃現。
一塊被使用過的醒木,一塊不再被拍響的醒木,從製作好的那一刻起就已有了生命,也就是說,它在這世上已活了幾十年了。現在,它在桌麵上投下小小的投影,我猜想,它內心也一定晃蕩著光與影。
醒木是簡單的樂器,比醒木更簡單的是柳笛。
柳笛,其實就是一小截圓圓的柳皮桶兒,製作很簡單,折一根柳樹的新枝,小心地擰動,然後抽掉木芯兒,再把皮桶兒的一端用指甲掐去綠色的浮皮,不要多,隻掐去一點點,露出黃白的內皮,湊在嘴上一吹,樂音就出來了。
這樣的柳笛隻適合小孩子,因為它太細,小孩子氣息弱,吹上去剛合適,大人就會有憋悶感。
柳笛雖然簡單,但它的樂趣,不但在吹,還在做的過程。還因其簡單,吹完之後就隨手丟掉了,不覺可惜,下次玩時再做。
複雜一點的樂器不舍得隨手丟掉,比如桃核哨——一種用桃核做成的哨子。在我小的時候,我們那裏善做這種樂器的是一個老啞巴,他把桃核的一端鑽出一個孔,再在桃核鼓凸的地方鑽一個孔,然後用一根細鐵絲挖裏麵的桃仁,挖到最後,恰好剩下一個小球,就用嘴試著吹,再調整球的大小,直到樂音令人滿意為止。
用來做桃核哨的桃核需經過挑選,要個兒特別大且堅硬的才行。啞巴做的桃核哨,吹起來比商店裏買的鐵哨子聲音要小一些,別有一種韻味。啞巴不會說話,但吹完哨子,臉上會有舒坦的笑容,我想,一定是小小的哨子代他說出了他想說的東西。
把一段桃木或梨木掏空,就成了梆子。做梆子,必須用這樣的硬木,才經得起敲,而且聲音清脆。梆子在地方小戲中總是必不可少,伴隨著一陣清脆的梆子響,總有關鍵的人物出場或有重要的念白道出。我喜歡梆子聲,尤其是繁密急促的連響,暴亂奔湧的連串音符裏,仿佛有風、火、電、呐喊……能喚起人心底難以遏製的亢奮和對激烈宏闊爭鬥場麵的向往。是的,隻有那些被掏空的木頭,才能真正解開人們木訥的心。
把一塊木頭掏空了,還可以做成琵琶、二胡。做這些樂器要用老木頭,那是從前的樹,在幾十年前的天空中伸展過枝葉,然後被伐倒,被收藏,像是安靜地睡著了,終於有一天被鑿子喚醒,被刷上油漆,它亮起來,但亮得也像沉靜的水。在緩慢的時光中,這些木頭不但調整了自己的位置,也調整了表達自己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