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餐可用酒,亦可用茶。
可要我說,還是用書為好。
以書佐餐,講究相映成趣。
書中文字,手中之食。
原來找朋友借過他的書,沈宏非所著《飲食男女》,封皮尚且完好,但內裏卻不堪。
油印餅渣夾縫之間,醋味兒辣油點綴其中。
我問朋友怎麼書看成這德行了。
他說邊看邊吃,渾然不覺。
這佐餐料,下得分量夠足。
我原來從不相信看書能把人看餓了,等接觸到此類作品後,才真正知道光憑文字,就能把人的饞蟲給勾出來。
佐餐之書以唐魯孫、梁實秋、汪曾祺三位先生為佳。
但這也帶來些許弊端,三位老先生所寫,多是舊風味,無論是菜肴還是做出這些食物的酒樓,大多百不存一。就算是書中所寫的家常菜,要真拿現在的去對比書中的文字,反而會覺得這佐餐書裏的,比自己嘴裏,更美味。
寫書的小道成了通感的大道,文章千古事,大概就是如此。
所以不妨簡而化之,取清水饅頭,本身食物的味道淡了,反而能吃出書裏的滋味。
那味道不在嘴裏,在心裏。
化腐朽為神奇。
但佐餐說到底隻是輔助,以書裏的文字填了食物本真的原味,乃權宜之計。
真正好料,要如塞在旺火裏的幹柴,手槍裏的撞針。不是演唱嘉賓搶了專場歌手的風頭,而是憋著勁兒,把那些悶在食物裏的精氣神兒全給勾出來。
冬夜。
用鹵好的牛肉,不管厚薄,切成片,碼在盤子裏。辣椒籽兒,用滾油炸了,直讓人想打噴嚏,趁著熱氣兒,拌上香油和醋汁兒蒜末,淋在牛肉上。
陳酒,不分渾濁,倒入白瓷瓶,底呈托盤,浸溫水。
閉門掩窗,酒香撲鼻。
取一卷《水滸》在手。
要讀那第三十回“張都監血濺鴛鴦樓”。
隻管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看書中武鬆在白粉壁上用血寫八個大字:
殺人者,打虎武鬆也!
腹裏的酒全熱了,火辣辣地向上湧,壓在嗓子眼兒裏,喝一聲:
好膽!
再看窗外,天降大雪,如飛鵝毛。
(四)遇菜
二十二歲時在京城,孤身一人,心比天高,不肯要父母接濟,放話自己闖蕩。
蝸居六人間宿舍,上下鋪,昆蟲橫行,廁所汙水翻湧。
入不敷出。
吃飯隻求溫飽,不求味道。
跑遍方圓百裏,隻求能找一家白喝棒碴兒粥的香河肉餅。
餅是薄皮,用大鍋煎了,內裏夾著很少的肉,混上白菜,調了味兒極重的鹽與味精。
五元半張。餐桌上放著小碟子與辣椒。一個擺在門口的大鍋,內裏裝著稀粥,一根長勺,直插入底,單手難拎,讓人覺得自己是少林寺的武僧。
第一日吃,餅足粥飽。第二日吃,尚可。第十日吃,食不下咽。
由不得選擇,更不得好菜,這是強求。
二十三歲,文章入了末流,漸有稿費。
京城館子,多如牛毛,恨不能三頭六臂五張口,吃遍所有,以解我往日舊恨。查看網上點評,按圖索驥,日本料理意大利菜美國特色番邦佳肴。再求新意,私房菜分子料理藝術食品。頗以為傲,頓覺自己上升為美食大家。
吃必有名,談必有物,尋常小店不再問津。
聽朋友講有一家燒烤店,味道冠絕京城,連誰誰和誰誰誰都曾去過,從夜七點到淩晨三點,門口車輛不減。
據說招牌肉串是紅柳木為筋,連肉成串,炭火烤出油來,撒上香料,用鐵盤稱了端上桌。羊也不尋常,大西北山上跑的,由當地宰了,再用交通手段運來,保證當日殺當日吃。
謠傳那羊的肉都是靈的,一個拔地蹬,能從平地竄到三米高的岩山上。
心生神往。
雖然去吃個串兒跟在京城排隊搖號兒似的,但也願下苦工夫,連等倆月,終於有了空桌。
邀了朋友去吃,讚不絕口,恨不得要把天都誇塌下來。
再過兩月,聽聞燒烤店關張大吉,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偶然經過原店址,聽見門口幾人聊天,恍然大悟。
“那麼有名的店,那麼好吃的東西,怎麼就關了呢?”
“缺大德!那兒是什麼羊肉啊,都不知道是什麼畜生的肉,就這麼串了烤著吃。”
“我確實吃出羊膻味了啊!”另一人問。
“嘿,我怕講了你惡心。”
“說吧,受得住。”
“那味兒,都是加上去的,用的什麼?羊尿!知道麼!拿那玩意兒泡一晚上!能不膻麼!”
頓覺腹內翻江倒海。
想起曾經吃過的店鋪,自己究竟是真覺得味道不錯,還是衝著牌子心理暗示?原來嘴裏覺得好吃,無非是又多為金字招牌加了個粉絲,為地溝油消耗做了貢獻。
好菜該當邂逅。
在北大上課的時候,常去南門外買些吃食。都是小攤,麻辣燙水餃燒烤,又或者十元一盤的蓋飯。平淡口味,常吃雖不厭,但也談不上喜歡。
大概是十一月某日,天幹物燥,風起氣寒,南門鐵欄外紮起一個小棚子。
三張桌子,兩口大鍋,都嚴絲合縫地蓋著。
中年夫妻模樣的人站在棚屋裏,外麵擺著用破舊紙板寫成的招牌“驢肉火燒”。
正好趕上飯點,我去要了一個。
男人接錢,女人掀鍋,熱氣騰騰,煮成醬色的肉塊和汁兒混在一起。撈起來,切塊,切片,再從桌邊的小碗裏拿出個條狀物,切了兩三片,一並塞在饃裏。
男人說,這是驢碗口。
保定口音,帶著橫衝直撞的勁頭。
他說的是俗名,實際上那是驢的不雅之處,但補身益氣。
換一把刀,從桌下抽出把韭菜,切成極碎極小的沫子,一並抹在饃裏。
咬一口,饃外焦裏軟,肉不柴不膩,而且不像鹵肉,像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