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8章 十九、“向一個垂死的製度叫出‘我控訴’”(2)(1 / 2)

高老太爺如此專橫殘暴,目的在於維護他的家庭,使這罪惡的製度萬世長存,但這美夢注定是要破滅的。為了宣告這種罪惡製度的死刑,為了寫出封建大家庭的滅亡命運,巴金在創作中首先從高老太爺開刀,著重寫他的自掘墳墓和自食其果。從作品中我們看到,高老太爺一生慘淡經營,得到的主要是兩樣東西,即金錢和權勢,這是他過去行為的結果,也是他期望這個家庭今後能“一天天地興盛發達下去”的依據。他用金錢供養兒孫,使他們整日過著閑懶、奢華的生活;他用權勢壓製反抗,以維持其家庭的秩序和他的專製地位。然而,由於時代不同了,這一切都引出了相反的結果。正如巴金所說,高老太爺怎麼也不會想到,“他的錢隻會促使兒子們靈魂的墮落,他的專製把孫子們逼上革命的路”,從而從根本上摧毀了這個家庭存在的基礎,把它推向絕路。從作品中我們看到,克安、克定等就是用高老太爺給他們積下的金錢,賭博、嫖妓,胡作非為,直到後來偷竊和變賣家產,從內裏把封建家庭掏空。金錢隻養出了一群蠹蟲和敗家子,封建家庭首先就敗在他們身上。而另一方麵,高老太爺的權勢和他的專製則加劇了青年一代(孫子輩)的反抗和鬥爭,使他們更堅定地同封建家庭決裂,並使他的權勢最終失去威力。作為封建家庭和封建製度的象征,高老太爺最終心力交瘁,一命嗚呼,他一手建立並竭力維護的封建家族製度,也隨之土崩瓦解。

通過高老太爺的形象,作者以雄辯的邏輯向人們揭示,金錢和權勢作為封建統治的象征和“命根子”,恰恰也正是要它命的東西。高老太爺們的一切努力和掙紮,隻是在“自掘墳墓”。這是已經腐朽的封建階級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作者正是從這種內在矛盾中揭示了封建家庭和家族製度的崩潰命運,不僅內涵深刻、感人,也使高老太爺這個人物獲得了高度的典型意義。

在《家》中,與高老太爺等權勢者形成尖銳對立的是這個家族的第三代,即年輕的一代,就是“立誓要用自己的雙手來建造新的生活”的一代人,其主要代表是覺慧。覺慧是在“五四”浪潮激蕩下迅速覺醒起來的青年,《新青年》、《每周評論》等刊物裏的新思想像火一樣點燃了他的激情,照亮了他眼前的世界。他大膽地衝出家庭的高牆,積極參加社會鬥爭,熱心辦刊物,寫文章,猛烈抨擊“社會的黑暗和政治的黑暗”,表現了五四青年的蓬勃朝氣和獻身精神。在高家,他首先在認識上是最清醒的一個,他第一個看出了大家庭腐敗沒落的趨勢,認識到“爺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這個家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同時他也最早認識到封建家庭“是埋葬青年理想和幸福的墳墓”,決心不再做封建製度的繼承人,而要做“自己的主人”,“自己把幸福爭過來”。所以在行動上,在家庭的反封建鬥爭中,他總是站在最前列。他反對大哥覺新的“作揖哲學”和“不抵抗主義”。他信奉的是另一種人生哲學:“不顧忌,不害怕,不妥協”,並以此鼓舞自己和同伴們“向惡劣的環境鬥爭”。尤其可貴的是他敢於蔑視以高老太爺為首的專製家長的權威,並敢於針鋒相對地同他們進行抗爭。在高老太爺生前,他不顧爺爺的反對積極參加學生運動,公開支持覺民抗婚;在高老太爺病危之際,他堅決反對請神驅鬼的迷信活動,在高公館一派陰森的氣氛裏,獨自一人同全體封建家長和封建習俗開戰;在高老太爺死後,他又反對把將要分娩的瑞玨搬到城外去,並竭力說服覺新改變一味屈從的習性,勸他為嫂嫂的生命安全起來抗爭。所有這些都生動地表明他是封建家庭的一個“大膽的叛徒”,一個五四新人。像作者所預期的那樣,他給人帶來了希望,帶來了“新鮮空氣”;特別是他最後的離家出走,奔向社會鬥爭的廣闊天地,對當時青年曾產生深刻影響。

還應該看到,在巴金筆下,覺慧並不是一個完美的英雄,而是一個初次上陣的戰士,他的幼稚和軟弱也是明顯的,這在他同鳴鳳、同爺爺的關係上都有所表現。其實,這正是作者的深意所在。因為覺慧同覺新一樣也是在封建家庭長大,他不可能不受到這個家庭的影響,不可能完全沒有瓜葛。作者揭示出他的這種軟弱和不足,正是希望他從“幼稚”走向成熟,由軟弱變得堅強。在這裏,作者堅持了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人物也顯得更真實可愛。

在高公館年輕一代的三兄弟中,作者用力最多的是大哥覺新。

這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也是一個有真實依據的人物,他的原型就是巴金的大哥李堯枚。巴金對他愛得最深,也為他痛心最深。

《家》最初就是為他而寫的,目的是要使他猛醒,把他從深淵的邊緣拉回來,並通過他的遭遇給更多的人以警示。巴金說:“正因為覺新那樣的人太多了,高老太爺才能夠橫行無阻。我除了寫高老太爺和覺慧外,還應當在覺新身上花費更多的筆墨。”事實正是如此,巴金在這個人物身上花了更多的筆墨,藝術上也取得了更大成功。這是一個性格複雜而獨特的人物形象,是一個清醒地認識到舊製度對自己所加的戕害,而又逆來順受的悲劇典型。他處在封建家長與叛逆青年兩種勢力之間,大家庭裏的各種矛盾都同他有著密切的聯係。作為五四時代的青年,他也曾萌生過理想和追求,渴望自由和個性解放。他看到了大家庭裏的矛盾和鬥爭,有自己的不平、不滿和憤恨。但是,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傳統的“作揖哲學”和時髦的“無抵抗主義”磨掉了他青年人的銳氣,也化解了他心中的怨憤和不平,安於做封建家庭的孝子。在父親去世後,他作為“承重孫”不情願地挑起大家庭的重擔,從而也肩負起維護封建秩序的職責。這使他成為“一個有雙重人格的人”。他成為高家兩種勢力爭奪的焦點,雙方都在對他施加壓力。這使他常處於兩難的境地,內心充滿了矛盾和痛苦:一方麵為封建家庭的沒落感到悲哀,另一方麵又從內心同情覺慧、覺民這些給封建家庭拆台的叛逆者;一方麵屈從專製家長,有意無意地傷害了別人,另一方麵他和他的親人也同樣遭到傷害,成為一個犧牲品。他始終任人撥弄,一味敷衍,按照別人的意旨行事,“含著眼淚忍受了一切不義的行為”,自己則付出了更大的犧牲:犧牲了理想,犧牲了前程,犧牲了愛情,犧牲了至親骨肉,最後自己也隨著大家庭的崩潰走向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