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 血裔(3)(2 / 3)

又過了半個時辰,女人眼睛幹了,幹得如兩片枯黃的樹葉。女人把一隻裹著現大洋的繡花絲絹放在大兒子身邊,抱起小兒子朝外走去,頭也不回。

四歲的陳耀祖並沒有睡著,這些日子爺爺黑臉粗脖子的樣子,奶奶偷偷哭泣的樣子,爹娘夜間抱頭痛哭的樣子,讓他既模糊又明白地知道,娘要不把弟弟帶走,弟弟就沒命了,弟弟沒命,娘也就沒命了。

陳耀祖爬起來,悄悄跟在娘身後。陳耀祖沒有穿鞋,穿著娘給他做的布襪子,他怕穿鞋子有聲音,他不能讓娘聽見。娘一雙小腳走得極快,生怕被人捉回去的樣子。

陳耀祖悄悄地跟著,流著大滴大滴的淚水。他知道,娘走了,娘就再也回不來了,他再沒有娘了。他把嘴張得好大。大張著嘴,哭聲就不會出來。哭聲不出來,娘就聽不見,娘聽不見娘就走了。娘走了,娘就活了,弟弟也就活了。

跟到村西南一裏地時,陳耀祖就把腳步邁小了。他不能再往前走多少了,走太遠了,他就走不回來了。他回不來,他爹、他奶、他爺就急死了。他咬著牙齒攥著小拳頭把腳步收住,娘往前走一步,他的心就被揪下一塊肉,娘一步一步地走著,他的肉就一塊一塊地掉著,在他娘消失在西南旱道的一刹那,這個四歲的小人兒就疼得撲倒在了旱道上,雙手抓撓著旱道上厚厚的浮土,把浮土埋在臉上,吃進嘴裏,兩條小腿踢騰著,娘啊——啊啊——娘啊——啊啊——他張大嘴,不出聲地喊叫著……爹趕來時,這個哭得死去活來的小人兒已經蜷縮成一團。爹從浮土裏拾起他,爺倆抱著頭,朝著西南旱道,又哭啊哭啊,爹把他抱得死緊,直把他小身子箍得嘎嘣嘣亂響,到天蒙蒙亮時,爹才抱著他往家走。可他不讓爹抱著,他要自己走著。

陳耀祖就是從這一刻長大的。

爺倆到了家,家裏已為“陳門寧氏”搭起了靈棚。

7.矢秀白是陳家後代

陳耀祖長到十幾歲就開始尋找娘和弟弟了。那個時期,世麵上有賒銷小鴨小鵝的。陳耀祖就以賒小鴨小鵝為名四處尋找娘和弟弟。從少年找到青年,又從青年找到壯年。在他找了不知多少個村子,找到了不知多少個白孩子後,才在河北燕平堤外村找到了娘和弟弟。

那天,他騎著那輛堅固的大水管車子,吃了隨身帶著的一塊幹餅子,順著西南旱道走到了堤外村,他是尾隨著一個白臉、黃眼、隆鼻、黃發的比他高出一尺多的漢子來的,漢子身上背著個荊條挎筐,直接就進了一個土門裏。在土門前,他放下大水管車子,坐在土門口的一棵龍鍾的老槐樹下等著。他拿手扶住老槐樹,他也看出這老槐樹跟他家門前的一樣呢。在他終於看見一個老年女人從屋裏走出來時,他險些叫出了聲。

娘!你是我娘啊!你是陳耀祖陳耀庭的親娘啊!是陳耀祖尋了三十年的親娘啊!娘雖是老了,雖是瘦了,雖是不再那麼好看了,可是娘耳垂上的青痣,以及娘靈秀的鼻子,杏子核樣的眼睛,讓娘還是那麼清麗。是娘!是娘啊!在他聽到娘口音裏的天津音兒時,他再也控製不住地哭了。為了不讓娘看見,他把一頂破草帽拉得極低,拿一條老舊的羊肚手巾不停地擦著眼睛和口鼻。

不知是母子情腸還是怎麼回事,娘看見他,娘就走了過來,娘不停地打量著他,娘說:年輕人,坐一會兒吧,天兒熱,這麼大熱的天,要熱壞人呐。

他狠揉一下眼睛,拿著一腔外地口音說:不,不,我還有事,還有事。縱使娘再怎麼攔著,他也硬是逃也似的推車走了——他不能在娘跟前流出淚,更不能讓娘聽出他的天津衛口音呐。他走時,又回了兩次頭,一眼看了看娘,另一眼看了看他那兄弟陳耀庭。

從此,他每年都來一趟,來了,隻走到門口,從門口看看娘和兄弟,便忙離去。

一直到看見娘的兩個長得像中原人的曾孫女出生後,心裏那塊壓了幾十年的石頭,才算落地了。那一年,他還接了他的弟妹呂氏一個雪白的饅頭呢。

矢秀白是陳家後代的事,很快就在喪事上傳開了,但大部分人都說不清道不明。

有的說是陳家老輩人裏有個媳婦犯了錯,被休了,帶著孩子到了河北燕平,這個白妮子就是走的那個媳婦的後代;有的說是陳家老太爺早年間在河北燕平有個女人,這個白妮子是那個女人的後代;還有人說早年間老太爺乘船去國外做生意,在國外領了個女人回來,沒敢往家帶,寄放在河北燕平,這個白妮子就是那外國女人的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