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暖壺放下吧。她想把女人支出去。
女人還真走了。但往外走著,又回頭剜了她一眼。
外頭比剛才更亂了,腳步聲已經由原來的快步走,變成了咕咚咕咚的奔跑;壓低聲音的催促,已經變成聲嘶力竭的叫喊。看來,老人是緩不過來了。
司機小吳和唐敏慌慌張張地進來,說:矢總,怎麼了?老爺子怎麼死了?咱們怎麼辦?
你們先到車上等我。
6.百年時光隧道那頭的事
他們剛出去,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讓人扶著進來了。
她想上去扶一下,一想到剛才,又把手縮了回來。她緊張地判斷著老人是誰,老人比陳振國爺爺要低一些,但從麵部輪廓上看,應該是陳家至親。
老人並沒有和她說話,也坐在她對麵,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直直地盯著她。
她看老人一眼,想上去扶一下老人,但把手伸到中途,又縮了回來。忙端起茶杯給老人遞上去。老人不接,讓她放到桌子上,又讓跟著的中年人出去了。老人肩膀一高一低地喘息著,又掃她兩眼,長歎一聲,說:你,果然是,果然是啊!
她戰戰兢兢地問:老人家,您說什麼?
老人蹾一下手杖,紅著眼睛一指門外:你大爺爺,他是,你大爺爺,親大爺爺呀!說著,一行混濁的老淚,吧嗒吧嗒地打在花白胡須上。
正這時,那個中年男人又跑進來說:三爺爺,我叔,叫您商議後事去。
老人又蹾一下拐杖,顫顫地走出去。
大爺爺?大爺爺就是爺爺的哥哥,也就是太奶奶的大兒子,這位三爺就是爺爺的弟弟?她腦袋裏哢嚓哢嚓地連連響著驚雷,她不信,天下真能有這麼蹊蹺的事?
她隔著窗戶朝外看看,她想找到陳振國,可是外頭一團一團的人們忙亂著,根本看不見陳振國的影子。
老人再進來,便穿過100年的時光隧道,講述了隧道那頭的事情。
陳家是方圓百裏有名的大戶,隻是陳家幾代男丁有些單,到了這一代,陳家少奶奶寧氏生了個兒子,陳老爺給這孩子取名陳耀祖,陳家上下把陳耀祖看做掌上明珠。在陳耀祖一歲多時,寧氏又懷了身孕,陳家上下自是又盼望再生個兒子,陳老爺提前就給二孫子起名陳耀庭。
到寧氏生產這幾天,陳家上下歡天喜地,又推磨砸麵,又殺豬宰羊,還預備好了東西準備搭喜棚,賀大喜。為了不出閃失,還從天津衛請來一位有名的接生婆。
但到陳耀庭一落草,接生婆一看,便慌了手腳,忙給孩子遮了臉麵,讓打下手的丫頭快請出陳老太太。老太太踮著一雙小腳進來,隻看了一眼,就捂了臉麵——這孩子,不光不是陳家的種,連中國人的種都不是啊!高鼻、黃眼、黃發、白臉!
陳家祖輩沒有一個這樣相貌的人啊。陳老太太盯一眼虛弱的寧氏,好生納悶,這女人自打進門,一直遵守婦道、賢德雅致,可這白孩子又是怎麼來的?難道那次回娘家……陳老太太蠟黃著臉,掏出幾錠銀子給了接生婆,讓她封住嘴。
當夜,陳老太太把兒子叫到上房。
但母子相對,坐到燈裏的清油快要見底時,誰也沒說出一句話。
又一會兒,兒子看看天色,才歎口氣,說:娘,要不,把他扔到十裏口去。
母親看看兒子,胸口裏的氣呼呼地喘著。十裏口是個專扔孩子的地方。這裏人們生了養不起的或是怪模怪樣的孩子,都要扔到那裏。到了那裏一般就看孩子運氣了。運氣好的,興許會被人抱走。運氣不好的,一半天裏,不是凍餓而死,就是被野狗野貓禍害了。
母親定定地空著眼睛不說話,兒子便不再言語。又坐到燈草結出焦核兒,母親拿出帕子擦把老淚說:把他放到裏院倉房裏去吧。對外就說生了女子,傷了。
陳耀庭在小倉房扔到一歲多時,便再也瞞不住了。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後半夜,女人寧氏把十套大小不一的棉衣單衣棉鞋單鞋放到立櫥裏,把房子裏裏外外收拾幹淨,回到裏屋,又把第二天大兒子陳耀祖要穿的衣裳放到身邊,死死地看著睡覺的大兒子,把臉貼住大兒子臉,大滴大滴的淚就落在了孩子頭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