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連珠,從現存作品看,沈約的《連珠》是對兩漢魏晉的承繼。但是南朝連珠創作主題表現出新的特征,即是由政治層麵拓展至人生哲理的思索與現實生活的感受。這類作品如顏延之《範連珠》、吳均《連珠》、庾信《擬連珠》四十四首等都是代表本文,其中庾信之作有四十四首之多,可與陸機相媲美。當然,庾信連珠仍有一些政治理念的表達,如:

蓋聞得賢斯在,不藉揮鋒;股肱良哉,無論應變。是以屈完參乘,諸侯解方城之圍;幹木為臣,天下無西河之戰。(四)

蓋聞意氣難幹,非資扛鼎;風神自勇,無待翹關。是以曹劌登壇,汶陽之田遽反;相如睨柱,連城之璧更還。(三七)

所論也強調了賢臣對安定家國的重要作用,並以屈完與段幹木的典故加以說明。此外還充分認識到治國應從平時做起,若危難時才想到任用賢才,賢才有時也不能挽回國勢頹運,如雲:

蓋聞邯鄲已危,徒思馬服;薊城去矣,空用荊軻。是以竹杖扶危,不能正武擔之石;蘆灰縮水,不能救宣房之河。(五)

蓋聞穴蟻衝泉,未知遠慮;玄禽巢幕,何能支久。是以大廈既焚,不可灑之以淚;長河一決,不可障之以手。(六)

以上兩則用了趙奢、荊軻的典故,並以一些生活常識如“竹杖扶危”、“蘆灰縮水”、“穴蟻衝泉”、“玄禽巢幕”等,形象地說明了治國不能臨時抱佛腳,這就涉及平時要善於任用賢才以治國安邦之意。

除此之外,庾信連珠在主旨上更多地拓展至人生哲理的思考,如雲:

蓋聞居蘭處鮑,在其所習;白羽素絲,隨其所染。是以金性雖質,處劍即凶;水德雖平,經風即險。(三三)

蓋聞虛舟不忤,令德無虞;忠信為琴瑟,仁義為庖廚。是以從莊生則萬物自細,歸老氏則眾有皆無。(四三)

第三十三首強調環境對人的本性的改變,也含有世事難料之意。第四十三首則將令德無虞與老莊哲理聯係起來,更發人深思。又,第二十七首雲:

蓋聞五十之年,壯情久歇,憂能傷人,故其哀矣。是以譬之交讓,實半死而言生;如彼梧桐,雖殘生而猶死。

庾信於梁元帝時出使西魏,時四十餘歲,滯留北方,未能南歸。可知其四十四首《擬連珠》應作於其晚年滯留北方時期。故而,庾信的人生哲理,多與他對曆史與現實的感受密切相聯,包含著深沉的曆史滄桑與故國之思。如寫羈旅之思與背井離鄉之痛的:

蓋聞彼黍離離,大夫有喪亂之感;麥秀漸漸,君子有去國之悲。是以建章低昂,不得猶瞻灞岸;德陽淪沒,非複能臨偃師。(九)

蓋聞秋之為氣,惆悵自憐。耿恭之悲疏勒,班超之念酒泉。是以韓非客秦,避讒無路;信陵在趙,思歸有年。(二八)

蓋聞執珪事楚,博士留秦,晉陽思歸之客,臨淄羈旅之臣。是以親友會同,不妨懷撫淒愴;山河離異,不妨風月關人。(二六)

蓋聞遷移白羽,流徙房陵,離家析裏,淒恨撫膺。是以吳起之去西河,潸然出涕;荊軻之別燕市,悲不自勝。(二四)

所謂“喪亂之感”、“去國之悲”、“思歸有年”、“山河離異”、“離家析裏”與“悲不自勝”,所抒發的鄉國之思與身世之慨,與其後期的詩賦的情感是一致的,從而也使連珠成為創作主體表達人生感受的一種載體,拓展了連珠的表現範圍。

又,現存劉潛《探物作豔體連珠》兩首,則是以連珠寫男女之情:

妾聞洛妃高髻,不姿於芳澤;玄妻長發,無籍於金鈿。故雲名由於自美,蟬稱得於天然。是以梁妻獨其妖豔,衛姬專其可憐。

妾聞芳性深情,雖欲忘而不歇;薰芬動慮,事逾久而更思。是以津亭掩馥,秪結秦婦之恨;爵台餘妒,追生魏妾之悲。

雖雲“豔體連珠”,但並不像宮體詩對女性的賞玩與描寫,隻是托女性以說理。如第一首隻借女性之美說明“名由於自美”,仍然包含著人生哲理。第二首隻言情深難忘,雖言女子,但也不乏普遍的人生感受。其實這種涉及女性的連珠,在庾信連珠創作中也有出現,如:

蓋聞死別長城,生離函穀,遼東寡婦之悲,代郡孀妻之哭。是以流慟所感,還崩杞梁之城;灑淚所沾,終變湘陵之竹。(十四)

蓋聞無怨生離,恩情中絕,空思出水之蓮,無複回風之雪。是以樓中對酒,而綠珠前去;帳裏悲歌,而虞姬永別。(十八)

庾信這兩首將傳統的思婦題材納入連珠當中,其中的“寡婦之悲”、“孀妻之哭”、“樓中對酒,而綠珠前去;帳裏悲歌,而虞姬永別”等,雖與劉潛中的女性有所不同,但由題材本身生發的人生感受則是相同的。因而,劉潛的連珠雖題作“豔體”,實是從女性的角度表現了對生活的感受。

連珠雖然沒有以主客問答形式鋪陳描寫,但是同樣含有對話意味,表現在形式上便是連珠體以“臣聞”領起。揚雄《連珠》即以“臣聞”開頭,奠定了連珠以“臣聞”領起的格式;摯虞雲班固等人的連珠體是受詔而作,從連珠體“臣聞”二字看,不無道理。即使不為受詔而作,“臣聞”這樣的領起語,決定了連珠體的對話方式是君臣之間的,因而以“臣聞”開頭的連珠大都表現了創作主體的政治理念,從這一領起語,便可見出。如果說對問、七體的設客問答多表現創作主體政治邊緣化之後,對自我與社會的一種看法,形成一種自嘲嘲世的語體風格;那麼,這種以“臣聞”提起的連珠創作,則反映了處於政治實體中的創作主體表達政治理念的一種話語方式。當南朝連珠的主旨由政治理念轉向獨語的人生體悟時,便有“臣聞”轉而為“蓋聞”、“常聞”、“妾聞”等,主語“臣”的隱匿,表現由潛在的君臣對話轉而為創作主體的獨語,而受眾則變得更加寬泛。

(二)連珠“假象盡辭”的賦體特征

連珠體“假象盡辭”的賦體特征,即傅玄所說“不指說事情,必假喻以達其旨”。概言之,就是將抽象的道理借助物象進行形象而生動的表達。以陸機《演連珠》五十首為例,如其第四十五首言:“臣聞圖形於影,未盡纖麗之容;察火於灰,不睹洪赫之烈。是以問道存乎其人,睹物必造其質。”圖畫人影不能盡現人物風貌,觀察灰燼不能盡睹大火勢焰,這些日常生活之理,淺顯明白而又深含道理,以此喻執政者治國問道,必務實求真,不能棄本逐末,頗為形象生動。通觀陸機《演連珠》五十首,借助的“象”與“喻”涉及日常生活、自然天象、曆史故實等方方麵麵。而從日常生活角度來看,則又涉及日常人情、用具、音樂、器官等多方麵的人生體驗。如人情方麵,雲“都人冶容,不悅西施之影”(九),言世人雖愛美女,但不會喜歡美人的影子,非常形象地說明了務實的重要。用具方麵,如“物勝權而衡殆,形過鏡則照窮”(二),以物不能超過秤的承荷能力,形體不能超過明鏡所照範圍,說明明君應該度才授官,賢臣應該量才受位的道理。音樂方麵,如雲“柷敔希聲,以諧金石之和;鼙鼓踈擊,以節繁弦之契”(三六),以音樂的疏密比喻執政者應該以簡馭繁,形象生動。人的耳目等器官具有不同的功用,各自的功用又為許多條件所限製,陸機時常以此設喻,如“利眼臨雲,不能垂照”,“利眼”能看萬物,但是“臨雲”卻“不能垂照”,說明“明哲之君,時有蔽壅之累”(十三),形象深刻。可以說,就日常生活感覺深刻道理,俯拾皆是。這些感受,即使脫離本詩,也生動形象,具有深刻的生活哲理,如“鑑之積也無厚,而照有重淵之深;目之察也有畔,而眡周天壤之際”(八),“充堂之芳,非幽蘭所難;繞梁之音,實縈弦所思”(十),“鬱烈之芳,出於委灰;繁會之音,生於絕弦”(十四),“赴曲之音,洪細入韻;蹈節之容,俯仰依詠”(十六),“覽影偶質,不能解獨;指跡慕遠,無救於遲”(十八),“尋煙染芬,薰息猶芳;徵音錄響,操終則絕”(二四),“音以比耳為美,色以悅目為歡”(二七),“傾耳求音,眡優聽苦;澄心徇物,形逸神勞”(三十),“遁世之士,非受匏瓜之性;幽居之女,非無懷春之情”(三一),“弦有常音,故曲終則改;鏡無畜影,故觸形則照”(三五),“目無嚐音之察,耳無照景之神”(三七),“放身而居,體逸則安;肆口而食,屬厭則充”(三八)等等,所有這些比喻,都可見出作者善於感受日常生活,從平凡生活中發現哲理的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