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自然天象來看。自然界從日月星辰到風雲雨露,從山川河流到蕭艾芝蕙,從日影光華到堅冰煙火等等,陸機都能從自然物象中感受到某些可供資鑒的本質規律。如第一首雲:“臣聞日薄星廻,穹天所以紀物;山盈川衝,後土所以播氣。五行錯而致用,四時違而成歲。是以百官恪居,以赴八音之離;明君執契,以要克諧之會。”日轉星移、山盈川虛、五行相生、四時交替,陸機以這些客觀存在的自然規律說明君臣需各司其位,恪盡職守,人類社會才能同自然一樣和諧有規律地運轉。再如“靈輝朝覯,稱物納照;時風夕灑,程形賦音”(六),以陽光、清風的因物揮散比喻教化普施天下。以“天地之賾,該於六位”(四六),以六爻備於萬象比喻執政者應該采取以小總多、以簡馭繁的執政策略,方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又如,在“時遇”的問題上,以“丘園之秀,因時則揚”(三),比喻賢人的應時而出;以“因雲灑潤,則芳澤易流;乘風載響,則音徽自遠”,說明“榮名緣時而顯”(十七)的道理。其他,如雲“虐暑薰天,不減堅冰之寒;涸陰凝地,無累陵火之熱”(四八),比喻威武不能屈的氣節。以“準月稟水,不能加涼;晞日引火,不必增輝”(二一),比喻人無論貴賤而其本性則是一致的,以明人性具有普遍的法理。以“重光發藻,尋虛捕景”比喻大人“控心昭忒”(二五)的智慧。以“披雲看霄,則天文清;澄風觀水,則川流平”(二六),說明隻有誅奸除暴,國家才會穩定太平的道理。由此可見,陸機觀察自然萬物不是從一種審美角度而是從政治教化的角度進行觀照,從中感受到一些可供統治者借鑒的治國之道。
最後,我們從五十首中涉及的曆史故實來看。人們一般均將“象”或“喻”的範圍界定在自然物象或形象的比喻之上,對詩文中出現的曆史故實,多以用典視之。人類曆史猶如自然,在其自身的發展中凝結了一定的可資後世借鑒的規律,因而一些曆史故實,猶如自然物象一樣蘊含著普遍而深刻的社會與人生的道理。我們應該將詩文中涉及的曆史故實,就是平常所說的“用典”,納入“象喻”研究的範圍。從這一視角出發。五十首中涉及的曆史故實,也起到“假象盡辭”的作用。如第五首雲“三卿世及,東國多衰弊之政;五侯並軌,西京有陵夷之運”,以春秋時魯國三桓的專權以至魯哀公被逐、以西漢成帝時封舅氏五人為侯,以致漢室衰弱,說明“祿放於寵,非隆家之舉;官私於親,非興邦之選”(五),即寵信親近給國家帶來的災難,頗具說服力。如第十五首雲“三晉之強,屈於齊堂之俎;千乘之勢,弱於陽門之哭”,用強大的晉國使臣在齊國的廟堂宴請中受屈,不敢用兵於齊;晉國的千乘之勢,在子罕的陽門哭聲中顯得微弱,說明“良宰謀朝,不必借威;貞士衛主,修身則足”,即良宰輔臣的品質修養足以折服敵國。第二十三首雲“南荊有寡和之歌,東野有不釋之辯”,以南楚宋玉的曲高和寡和東野鄉人不懂子貢之辯,說明“絕節高唱,非凡耳所悲;肆義芳訊,非庸聽所善”,即一些善言和建議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由上可見,日常生活的設喻與自然的物象常出現在“是以”語詞之前,作為一個形象的存在物為說明抽象的事理蓄勢,而五十首中的曆史故實作為“象喻”的一種方式,它常常出現在“是以”詞語之後,在抽象的事理之後出現,起到一種例證的作用,其所達到的“象喻”作用,與日常生活的設喻與自然物象的象喻則是共同的。
總之,從假象盡辭的角度,陸機五十首《演連珠》體現了陸機麵對自然、曆史、現實生活時著重思考政治與倫理的功利特征,而其所體現的“不指說事情,必假喻以達其旨”的婉曲風格,與賦體的“托物言誌”的風格相近。相較而言,庾信連珠創作則更多地借助於曆史故實來闡發對政治與人生的看法與感受。
(三)連珠“辭麗而言約”的語言特點與句式特征
“辭麗”與“言約”,從某種角度而言是相對矛盾的兩個概念,語詞既要豐贍華麗,又要語言簡約,這需要相當高的駕馭語言的能力。“辭麗”之“麗”,從陸機《演連珠》五十首來看,主要是指語言的豐富形象、對仗工整而言。如第六首雲“靈輝朝覯,稱物納照;時風夕灑,程形賦音”,捕捉到清晨陽光因物體不同而灑下不同的光輝,傍晚清風因形物大小而產生不同的聲音,並且用“靈輝朝覯”與“時風夕灑”這樣擬人化的語言,表現了作者刹那間的感受,語言優美而富有動感。又如第二十首雲“春風朝煦,蕭艾蒙其溫;秋霜宵墜,芝蕙被其涼”,以春風秋霜象征君王的恩威,形象而典型地展現了君王威恩一視同仁的治國的道理。又如第二十六首雲“披雲看霄,則天文清;澄風觀水,則川流平”,披雲天清、澄風川平,雲風響應,天川呼應,語言凝練形象,準確生動。以上諸例,同時也都對仗工整,如“春風”與“秋霜”,“朝煦”與“宵墜”,“蕭艾”與“芝蕙”,“蒙其溫”與“被其涼”,對仗工巧而又不失自然。這種駕馭語言的能力,同時還表現在對曆史故實的表述上,如雲“江漢之君,悲其墜履;少原之婦,哭其亡簪”(四十),“生重於利,故據圖無揮劍之痛;義重於身,故臨川有投跡之哀”(四四)等等,更可見出陸機刻意對偶,以求語言的工整典麗。對仗的精工,如果和揚雄的《連珠》相比,就更加明顯,如揚雄言:“臣聞明君取士,貴拔眾之所遺;忠臣薦善,不廢格之所非。是以岩穴無隱,而側陋章顯也。”陸機的連珠在結構上與揚雄相近,但是從“辭麗”的角度來看,首先,揚雄“是以”前後均為議論語言,缺少象喻,因而,缺少了陸機連珠的形象與生動。其次,從對仗的角度言之,此則連珠,雖然總體上相對,但在局部上並沒有陸機連珠對仗來得工巧。
“言約”,從五十首來看,首先主要是指語言的簡約精煉,陸機連珠不論是描述性的語言還是議論性的語言,都極具概括性,具有以少總多的特征。如雲“利眼臨雲,不能垂照;朗璞蒙垢,不能吐輝”(十三),選擇利眼與朗璞為雲垢所遮,非常典型地說明了明君受蔽、賢才失時,確實具有字字珠璣的美感。“言約”效果的達到,還得力於陸機語義上的對比。與對仗工整相聯係的是,陸機在刻意求得語言對仗工巧的同時,還時常使這種對仗具有語義上的對比,達到正反比說、言簡意賅的效果。如“達之所服,貴有或遺;窮之所接,賤而必尋”(四十),“觸非其類,雖疾不應;感以其方,雖微則順”(四一)等等,都是相對為文,正反對照,說理深刻。另外,“言約”往往和“意豐”聯係起來的,如果言約而意不豐,那麼,這種言約就會因缺少內在的意蘊而失去其審美的魅力。如雲“目無嚐音之察,耳無照景之神。故在乎我者,不誅之於己;存乎物者,不求備於人”(三七),眼睛當然沒有聽的能力,耳朵當然不備眼睛的功能,這種常識人人知曉,但是經過陸機這樣的工巧表達就產生了深刻意蘊,陸機借此說明人無全材,不可求全責備,讀後確實讓人警醒回味。如果我們再將陸機連珠與揚雄的相較,“言約”的特征也更加突出。如上引《太平禦覽》卷四六九載揚雄《連珠》,首先,揚雄雖然意在說明“三樂”與“三憂”,完全可以采用正反對比的句式,收到言約而義豐的效果,但行文上卻偏重於“三樂”,“三憂”隻是一個陪襯。就“三樂”本身來看,每一樂描寫句數不定,語言不具備典型性,有語義重複之累。而陸機《演連珠》五十首基本上沒有這種語言的蕪累之蔽。
連珠的基本句式是“臣聞(蓋聞)……是以……”,或本體在前,或喻體處後,安排靈活。基本上采用四言句和無“兮”字的句腰虛字的六字句為主,具有四六句式特征。從揚雄至庾信,總體下也表現出漸趨駢整的句式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