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灞、產,出入涇、渭;酆、鎬、潦、潏,紆餘委蛇,經營其內。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異態,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州淤之浦,徑乎桂林之中,過乎泱莽之壄,汩乎混流,順阿而下,赴隘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湧澎湃。滭弗宓汩,偪側泌瀄,橫流逆折,轉騰潎洌,滂濞沆溉,穹隆雲橈,宛潬膠盭,逾波趨浥,涖涖下瀨,批岩衝擁,奔揚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隊,沈沈隱隱,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馳波跳沫,汩漂疾,悠遠長懷,寂漻無聲,肆乎永歸。然後灝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東注大湖,衍溢陂池。

這裏對各方水勢的描寫,已非子虛“其西則有湧泉清池,激水推移”簡單一句所能比勝。讀此,似感莊子《逍遙遊》中所寫的小大之辨。接下來對上林苑中鳥獸、崇山、樹木、離宮別館、美玉以及狩獵歌舞的描寫莫不如此鋪陳。作者不如此,就不足以突出上林苑的“巨麗”,不能以“巨麗”壓倒齊楚,就無足以證明天子與諸侯禮製的不同,不能正君臣之義,也不能責諸侯僭禮之舉。

應該說,從宋玉到司馬相如,還是比較好地把握了賦體“體物”與“寫誌”之間的關係,其鋪采摛文雖過甚,但是諷諫的創作目的在篇中還是甚為明顯。大賦發展到揚雄手中,因其對儒家詩學的積極實踐,導致賦體“體物”與“寫誌”之間的乖離,用揚雄自己的話來說就是“麗”與“則”之間的矛盾。如其《甘泉賦》中開頭兩段描寫:

惟漢十世,將郊上玄,定泰畤,雍神休,尊明號,同符三皇,錄功五帝,恤胤錫羨,拓跡開統。於是乃命群僚,曆吉日,協靈辰,星陳而天行。詔招搖與泰陰兮,伏鉤陳使當兵。屬堪輿以壁壘兮,梢夔魖而抶獝狂。八神奔而警蹕兮,振殷轔而軍裝;蚩尤之倫帶幹將而秉玉戚兮,飛蒙茸而走陸梁。齊總總撙撙,其相膠葛兮,猋駭雲訊,奮以方攘;駢羅列布,鱗以雜遝兮,柴虒參差,魚頡而鳥;翕赫曶霍,霧集蒙合兮,半散照爛,粲以成章。

於是乘輿乃登夫鳳皇兮翳華芝,駟蒼螭兮六素虯,蠖略蕤綏,漓乎幓纚。帥爾陰閉,霅然陽開,騰清霄而軼浮景兮,夫何旟郅偈之旖柅也!流星旄以電燭兮,鹹翠蓋而鸞旗。敦萬騎於中營兮,方玉車之千乘,聲駍隱以陸離兮,輕先疾雷而馺遺風。陵高衍之嵱嵷兮,超紆譎之清澄。登椽欒而羾天門兮,馳閶闔而入淩兢。

以上描寫天子出行甘泉未至甘泉宮的盛況,其間的語詞運用,極規仿《離騷》,不像是賦行甘泉,倒像是上征天庭,誇飾的成分與相如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也是賦體“推而隆之”的表現手法。但是相如賦作能很好地引向諷諫主旨的表達,而揚雄因其以頌為諷詩學主張的實踐,導致了勸百諷一的反效果,這是揚雄以“詩人之賦麗以則”不願看到的,也說明了揚雄以頌為諷的模式是導致其“麗以則”不能統一的重要原因。

當班固確立賦體頌美主流時,由於其《東都賦》對儒家禮製的推崇與表現,相對說來,表現與語詞也變得征實,少了誇飾的成分。這一點隻要我們將《東都賦》與《西都賦》有關校獵的部分進行比較便能看出。如為了表現西都賓“窮泰而極侈”的誇耀心態,其對天子的校獵描寫,極盡“娛遊之壯觀”:

命荊州使起鳥,詔梁野而驅獸,毛群內闐,飛羽上覆,接翼側足,集禁林而屯聚。水衡虞人,理其營表,種別群分,部曲有署。罘網連紘,籠山絡野,列卒周幣,星羅雲布。於是乘鑾輿,備法駕,帥群臣,披飛廉,入苑門。遂繞酆、鎬,曆上蘭,六師發胄,百獸駭殫,震震爚爚,雷奔電激,草木塗地,山淵反覆,蹂躪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爾乃期門佽飛,列刃鑽鍭,要趹追蹤,鳥驚觸絲,獸駭值鋒,機不虛掎,弦不再控,矢無單殺,中必疊雙,颮颮紛紛,矰繳相纏,風毛雨血,灑野蔽天。平原赤,勇士厲,猿狖失木,豺狼懾竄。爾乃移師趨險,並蹈潛穢,窮虎奔突,狂兕觸蹷。許少施巧,秦成力折,掎僄狡,扼猛噬,脫角挫脰,徒搏獨殺。挾師豹,拖熊螭,頓犀犛,曳豪羆,超迴壑,越峻崖,蹷巉岩,钜石隤,鬆柏仆,叢林摧,草木無餘,禽獸殄夷。於是天子乃登屬玉之館,曆長楊之榭,覽山川之體勢,觀三軍之殺獲,原野蕭條,目極四裔,禽相鎮壓,獸相枕藉。

西都賓對校獵驚心動魄的場麵描寫,若與司馬相如《上林賦》中天子遊獵相較,其鋪張與誇飾,並不遜色。相如是為了展現天子之威,故不得不寫出壯觀與氣勢,西都賓為了誇耀西京也須如此。故賦體的鋪陳之繁富,是與作者意欲表達的主旨是一致的。而《東都賦》對天子的校獵充滿展義天下的儒學精神:

若乃順時節而蒐狩,簡車徒以講武,則必臨之以《王製》,考之以《風》《雅》,曆《騶虞》,覽《四》,嘉《車攻》,采《吉日》,禮官正儀,乘輿乃出。於是發鯨魚,鏗華鍾,登玉輅,乘時龍,鳳蓋颯灑,和鸞玲瓏,天官景從,祲威盛容。山靈護野,屬禦方神,雨師泛灑,風伯清塵,千乘雷起,萬騎紛紜,元戎竟野,戈彗雲,羽旄掃霓,旌旗拂天。焱焱炎炎,揚光飛文,吐焰生風,吹野燎山,日月為之奪明,丘陵為之搖震。遂集乎中囿,陳師案屯,駢部曲,列校隊,勒三軍,誓將帥。然後舉烽伐鼓,以命三驅,輕車霆發,驍騎電騖,遊基發射,範氏施禦,弦不失禽,轡不詭遇,飛者未及翔,走者未及去。指顧倏忽,獲車已實,樂不極般,殺不盡物,馬踠餘足,士怒未泄,先驅複路,屬車案節。於是薦三犧,效五牲,禮神祇,懷百靈,覲明堂,臨辟雍,揚緝熙,宣皇風,登靈台,考休徵。俯仰乎乾坤,參象乎聖躬,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棱。西蕩河源,東澹海漘,北動幽崖,南趯朱垠。殊方別區,界絕而不鄰,自孝武所不能征,孝宣所不能臣,莫不陸讋水慄,奔走而來賓。

東都主人先交代了天子出狩並非出於“娛遊”而是為了“講武”,其出行也是“必臨之以《王製》,考之以《風》《雅》”,符合禮製。故其強調了天子出獵的“祲威盛容”,對狩獵的場麵隻是作了極其概括的描寫,所謂“指顧倏忽,獲車已實”,重點強調出獵的意義:一是“指顧倏忽,獲車已實”達到用以祭祀的目的;二是講武以威服四方的目的。可見,同樣為出獵,由於東都主人旨在突出出獵的禮義,故其忽略場麵的鋪張而重視形式的意義。相應地在描寫上,也就沒有西都賓的鋪陳與誇飾。兩相比較,充分體現了賦體的“體物”與“寫誌”之間的關聯,二者之間更多的是“寫誌”的內容與或諷或頌的取向決定了“體物”的程度與表現。

如果說從創作的角度,班固確立了賦體的頌美之流,左思的《三都賦》則進一步體現了其對大賦表現上“征實”主張的實踐。左思《三都賦序》曰:

蓋詩有六義焉,其二曰賦。揚雄曰:“詩人之賦麗以則。”班固曰:“賦者,古詩之流也。”先王采焉,以觀土風。見“綠竹猗猗”,則知衛地淇澳之產;見“在其版屋”,則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賦《上林》,而引“盧橘夏熟”,揚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西都》,而歎“以出比目”,張衡賦《西京》,而述以遊海若。假稱珍怪,以為潤色,若斯之類,匪啻於茲。考之果木,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於辭則易為藻飾,於義則虛而無徵。且夫玉卮無當,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而論者莫不詆訐其研精,作者大氐舉為憲章。積習生常,有自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