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先生言“劉(孝標)謂‘曹娥碑在會稽中,而魏武、楊修未嚐過江’,事固可疑,然離合解義之法,讖緯中固多有之矣”。所謂“圖象品物”,範文瀾先生舉《世說新語·捷悟篇》:“楊德祖為魏武主簿。時作相國門,始構榱桷。魏武自出看,使人題門作‘活’字,便去。楊見,即令壞之。既竟,曰:‘門中活,闊字’。王正嫌門大也。”“人餉魏武一杯酪。魏武噉少許,蓋頭上題‘合’字以示眾,眾莫能解。次至楊修,修便噉曰:‘公教人噉一口也,複何疑!’”又《簡傲篇》:“嵇康與呂安善,每一相思,千裏命駕。安後來值康不在,喜出戶延之,不入。題門上作鳳字而去。喜不覺,猶以為欣,故作。鳳字,凡鳥也。”所舉“闊”、“合”、“鳳”,都是拆字遊戲。而這些字麵謎語,劉勰認為荀卿的《蠶》賦已兆其體,已見開端,其“兆”就是《蠶》賦中言及“蠶”,“名號不雅,與暴為鄰”,諧音“殘”。隻是指出《蠶》賦中有這樣謎語的因素,但並不認為《蠶》賦就是謎語。這應該是劉勰的本意。
盡管荀子賦體與隱語有一定的關聯,但隻能說荀子賦體創作吸收了隱語的一些表現手法,表現手法上的相似性並不能說明荀子賦體就是隱語。這一點前人早已指出,元代祝堯《古賦辨體》雲:
卿賦五篇,一律全是隱語,描形寫影,名狀形容,盡其工巧,自是賦家一體,要不可廢。然其辭既不本於情之所發,又不盡本於理之所存,若視風騷所賦,則有間矣。
祝氏既看到荀子賦體的隱語特征,但是又言其為賦體,並以此指出荀賦與騷體的不同。此論對我們進一步辨析隱語與荀子賦體的不同,對我們認清荀子賦體的特征至關重要。
首先,從二體創作的情境來看。《文心雕龍》所舉代表性的隱語之例,都可見出隱語中的主客問答往往是一種真實的情境,即“意生於權譎,而事出於機急”(《文心雕龍·諧隱》),這種情境決定了隱語本身隻是一個由頭,而不是對話的中心與主體。如《史記·楚世家》載:
莊王即位三年,不出號令,日夜為樂,令國中曰:“有敢諫者死無赦。”伍舉入諫。莊王左抱鄭姬,右抱越女,坐鍾鼓之間。伍舉曰:“願有進。”隱曰:“有鳥在於阜,三年不蜚不鳴,是何鳥也?”莊王曰:“三年不蜚,蜚將衝天;三年不鳴,鳴將驚人。舉退矣,吾知之矣。”
飛鳥的三年不飛不鳴,其所隱喻的正是楚莊王即位三年卻無所作為。楚莊王君臣對答都是在隱語之下,相互明白對方的指喻,本體雖未出現,但卻相當明確。因而,隱語的由頭作用,決定了所指向的是隱語一般都具有一定的本事。再如,《戰國策·齊策》載:
靖郭君將城薛,客多以諫。靖郭君謂謁者,無為客通。齊人有請者曰:“臣請三言而已矣。益一言,臣請烹。”靖郭君因見之,客趨而進曰:“海大魚。”因反走。君曰:“客有於此。”客曰:“鄙臣不敢以死為戲。”君曰:“亡,更言之。”對曰:“君不聞大魚乎?網不能止,鉤不能牽,蕩而失水,則螻蟻得意焉。今夫齊,亦君之水也,君長有齊陰,奚以薛為?夫齊,雖隆薛之城到於天,猶之無益也。”君曰:“善!”乃輟城薛。
“海大魚”三言隻是一個喻體,為了說明本體,其所生成的是靖郭君城薛這一特定的本事。而與本事無關的謎語,則類同文字遊戲,如曹操之“合”,呂安之“鳳”之屬皆是,所以劉勰《文心雕龍·諧隱》言先秦之隱後代流為“謎”:“謎也者,回互其辭,使昏迷也。或體貌文字,或圖象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衒辭,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可見,隱語或與本事聯係密切,或隻純屬一種文字遊戲,都說明了隱語的引起主題或話題的由頭作用。而荀子的《賦篇》五篇,從其創作情境來說,卻沒有特定的本事,獨立成篇,主題鮮明,如果“蠶”等是隱語的話,那麼,這一隱語就是作者所要表達與竭力描寫的,目的是通過類似隱語的手段說明所要表達對象的功用與功德。如《禮》篇雲:
爰有大物,非絲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為天下明。生者以壽,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軍以強。粹而王,駁而伯,無一焉而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
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歟?簡然易知而致有理者歟?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歟?性不得則若禽獸,性得之則甚雅似者歟?匹夫隆之則為聖人,諸侯隆之則一四海者歟?致明而約,甚順而體,請歸之禮。
雖是一問一答的形式,但是所問所答還稍有不同。所問部分充分強調了“禮”在人類社會中所具有的經營天下的功用,而所答部分則重在強調“禮”所具有的規範人性的作用,即讓人性由惡趨善的功用。這與荀子的禮學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又如《知》:
皇天隆物,以示下民,或厚或薄,常不齊均。桀、紂以亂,湯、武以賢。涽涽淑淑,皇皇穆穆。周流四海,曾不崇日。君子以修,蹠以穿室。大參乎天,精微而無形。行義以正,事業以成。可以禁暴足窮,百姓待之而後泰寧。臣愚不識,願問其名。
曰:此夫安寬平而危險隘者邪?修潔之為親而襍汙之為狄者邪?甚深藏而外勝敵者邪?法禹、舜而能弇跡者邪?行為動靜,待之而後適者邪?血氣之精也,誌意之榮也。百姓待之而後寧也,天下待之而後平也。明達純粹而無疵也,夫是之謂君子之知。
《知》篇主要闡述人類的智慧、思想正反兩個方麵的作用。荀子極重視人的主觀能動作用,強調天人相分、人定勝天,但是他又充分認識到人的主觀能動作用可能導致的不同結果,這也許是他寫《知》篇的一個原因。所問部分與所答部分相應為文,主要設辭說明“知”所具有的正反兩個方麵的因素,並強調君子之知能使百姓得以安寧的重要作用。因而,荀子的《賦篇》將隱語的由頭變為表現本身,已與隱語表現出不同的創作目的與趨向。
其次,從表現手法上來看。由於隱語的由頭作用,因而,在表現上它靠的是漢語語音或語義關聯引起多種含義的想象而起到說事的作用,謎麵隻是揭示謎底的工具與手段,隱語類似於讖語,往往指事而隱,或隻作為一種比喻,如“海大魚”。而賦體則是托物而言,其隱意指事的功能就在對物體的鋪陳之中,荀子賦篇雖也運用語義與語音的關聯,但主要是通過描寫與鋪陳,在鋪陳中體現描寫對象的功用與功德。如相對於抽象的“禮”與“知”,其他三篇都是較為形象的外在之物——雲、蠶、箴。《雲》篇以弟子與君子對答的口吻問答:
有物於此,居則周靜致下,動則綦高以钜。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大參天地,德厚堯、禹。精微乎毫毛,而大盈乎大宇。忽兮其極之遠也,攭兮其相逐而反也,卬卬兮天下之鹹蹇也。德厚而不捐,五采備而成文。往來惛憊,通於大神,出入甚極,莫知其門。天下失之則滅,得之則存。弟子不敏,此之願陳,君子設辭,請測意之。
曰:此夫大而不塞者與?充盈大宇而不窕,入郤穴而不偪者與?行遠疾速而不可托訊者與?往來惛憊而不可為固塞者與?暴至殺傷而不億忌者與?功被天下而不私置者與?托地而遊宇,友風而子雨,冬日作寒,夏日作暑,廣大精神,請歸之雲。
此篇用形象之筆描繪了雲的迅急變化與多姿形態,展示了雲趨於兩極變化的特點,較為形象地展示了作為自然一種現象的“雲”對人類“暴至殺傷”與“功被天下”的兩極作用。因而作為一種象征,反映了荀子對自然功用的認知。又如《蠶》篇:
有物於此,兮其狀,屢化如神。功被天下,為萬世文。禮樂以成,貴賤以分。養老長幼,待之而後存。名號不美,與暴為鄰。功立而身廢,事成而家敗。棄其耆老,收其後世。人屬所利,飛鳥所害。臣愚不識,請占之五泰。
五泰占之曰:此夫身女好而頭馬首者與?屢化而不壽者與?善壯而拙老者與?有父母而無牝牡者與?冬伏而夏遊,食桑而吐絲,前亂而後治,夏生而惡暑,喜濕而惡雨。蛹以為母,蛾以為父。三俯三起,事乃大已。夫是之謂蠶理。
《蠶》篇所問主要闡述“蠶”的功用,所答則較為形象地描寫了蠶的形狀與生長特點。再如《箴》:
有物於此,生於山阜,處於室堂。無知無巧,善治衣裳。不盜不竊,穿窬而行。日夜合離,以成文章。以能合從,又善連衡。下覆百姓,上飾帝王。功業甚博,不見賢良。時用則存,不用則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
王曰:此夫始生钜,其成功小者邪?長其尾而銳其剽者邪?頭銛達而尾趙繚者邪?一往一來,結尾以為事。無羽無翼,反複甚極。尾生而事起,尾邅而事已。簪以為父,管以為母。既以縫表,又以連裏。夫是之謂箴理。
《箴》篇所問部分見出針的縫治功用,並隱讚其“功業甚博”以及“時用則存,不用則亡”的品性。所答則進一步將針的功用形象化。
因而,從各自表現角度來看,荀子《賦篇》,與隱語最為主要的區別就是化隱語的客體功能為主體,使手段為目的。從物體本身就能看到物體的功用與品性,也可以說是寓政教日用功能於客體的鋪陳之中。這一點對此後詠物觀德賦創作有著重要影響。這一思維更多地受到銘箴等文體功能的影響(詳後),可以看做是銘箴文體在戰國時代與隱語之風相聯而演變的結果。
第三,表現在語言風格上,荀子賦篇是韻散結合,而隱語大都是散體。故馬積高師言“今存隱語雖有個別為韻文的有一定本事的隱語,其發展就形成戰國諸子設事寓說的手段,從文學的角度言之,即產生出諸多寓言。但是這些寓言在諸子散文中,卻是以散體形式表現出來的。荀子賦篇與隱語及寓言不同的就是具有韻語或韻散結合的語句特征。
綜上,荀子的《賦篇》不僅第一次篇名中有“賦”字,而且以托物言誌的方式、對答的體式、韻散結合的語句、四言為主的句式等特征,從而區分了賦體與隱語,使賦體具有一種文體學上的獨立意義。
最後,我們還想說明的是,在論及了荀子賦體與隱語的關係之後,我們可以這麼認為隱語對荀子賦體產生具有重要的影響,但荀子賦體之所以有別於隱語,主要是其創作還受到其他文體以及一些因素的影響。馬先生所言包括荀子騷、賦二體作品。就賦體而言,荀子賦體除了受隱語影響之外,還有以下數端:
一是受到銘箴訓戒意味的影響。《文心雕龍·銘箴》言箴銘二體的體性特征時曰:“夫箴誦於官,銘題於器,名目雖異,而警戒實同。箴全禦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讚,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覈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箴銘二體的警戒作用,尤其是銘文觀物訓戒,對荀卿賦體的生成具有重要的影響。如《大戴禮記》所載武王十七銘,如《席四端銘》、《機銘》、《鑒銘》、《盥盤銘》、《楹銘》、《杖銘》、又如箴,劉勰《箴銘》言:“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針石也。斯文之興,盛於三代。夏商二箴,餘句頗存。周之辛甲百官箴一篇,體義備焉。迄至春秋,微而未絕。故魏絳諷君於後羿,楚子訓民於在勤。戰代以來,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絕。”可見,箴文多為對百官職守的警戒,雖然荀子所處的戰國,“棄德務功,銘辭代興,箴文委絕”,箴體衰絕,但是箴體的勸諫作用,對荀子賦體托物以勸善懲惡的道德說教應有影響。
賦體雖受箴銘影響,但兩者在語言表現形式上卻大不相同。箴銘講究用詞簡括而有深意,大都是韻語,且以四言為主,很少鋪排。賦體語言上韻散結合,以四言為主而又夾以六言等其他句式,可以大肆鋪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