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節所言“生離與死別”,主要指與親朋的生離死別之痛以及由此引發的生命遷逝之悲。上文論及的悼亡題材,涉及夫妻一方對逝去一方的哀悼,我們已放入男女情愛主題中加以論述了。緣情感物類騷體也論及創作主體的生命遷逝之悲,但本節所言及的生命遷逝之悲,則是由親朋故去引發的。因而,本節所要論及的表現親情與生命遷逝之悲的騷體創作,主要是除夫妻之外親朋之間生離死別觀照下的一種情感抒發。
(一)唐前表現生離情感主題的騷體創作
因戰爭、徭役、遊宦等原因而產生遊子思婦的生離之痛以及由此帶來的思鄉之情,在《詩經》中就有表現,但是作為文人士大夫普遍參與表現的主題,並由遊子思婦拓展至親朋之間,則始於漢末建安時期,並成為魏晉南北朝騷體創作普遍存在的一種情感主題。
建安時,曹丕、曹植及鄴下文士多隨曹操南征北戰,這種動蕩的人生經曆,不僅使建安文士創作了紀遊騷體,同時也使建安文士創作出因離別而表現出的親情主題的騷體作品。如建安十六年(211),馬超與韓遂等反叛,曹操率兵西征。從征的有曹植、繁欽、阮瑀、王粲等,曹丕留守,其《感離賦序》曰:
建安十六年,上西征,餘居守。老母、諸弟皆從,不勝思慕,乃作賦曰……
從此序可知,曹丕《感離賦》是留守者因“思慕”從征隨行者而作,篇中表達了對離鄉遠行從征親朋的牽掛與思念。而曹植也因此次出征,寫了同題之作《離思賦》,其序曰:
建安十六年,大軍西討馬超,太子留監國,植時從焉。也應與作者從征顛沛的生活密切相關。此外曹丕存留的作品中篇名涉及“離”與“思”的,還有《離居賦》及《永思賦》,也都是抒發離別的深長思念。曹植則有《釋思賦》、《敘愁賦》等,《釋思賦序》曰:“家弟出養族父郎中,伊予以兄弟之愛,心有戀然,作此賦以贈之。”《敘愁賦序》曰:“時家二女弟,故漢皇帝聘以為貴人。家母見二弟愁思,故令予作賦。”不論是家弟出養族父,抑或女弟入選貴人,都是與親朋的生離,其“釋思”與“敘愁”都是作者對生離的感痛。
由建安起普遍形成的對親朋之間生離的感痛,一直是此後騷體創作的重要情感主題之一,但又有所變化與發展。左芬《離思賦》、王劭之《懷思賦》、傅鹹《感別賦》、陸機《述思賦》《懷土賦》《行思賦》《思歸賦》、李充《懷愁賦》、江淹《別賦》、劉潛《歎別賦》、張纘《離別賦》《懷音賦》等,都是這一主題創作的集中體現。如陸機《懷土賦序》曰:
餘去家漸久,懷土彌篤。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興詠;水泉草木,鹹足悲焉。故述斯賦。
其《思歸賦序》曰:
餘牽役京室,去家四載,以元康六年冬取急歸。而羌虜作亂,王師外征,職典中兵,與聞軍政。懼兵革未息,宿願有違,懷歸之思,憤而成篇。
與建安同類作品相較,陸機思親懷土之情多了一份對仕宦的不滿,如言“去家漸久,懷土彌篤”,又言“牽役京室”,“懼兵革未息,宿願有違,懷歸之思,憤而成篇”。作為西晉代表作家,陸機在吳滅後十餘年,由南入北。入洛後,雖有張華等人的賞識,但也頗遭洛中人士的輕視。故陸機的人生經曆與其創作之間存在著一種乖隔,即身陷宦海卻不能如張季鷹見秋風起而歸故裏,但其創作中卻凝結著濃重的懷土思鄉之情。宦海與親情,羈宦與懷歸,看似矛盾,陸機終其一生也未能解決這一人生難題,最後遭受誣陷而被殺。可見,陸機筆下凸現的思親懷土之情,正是其宦海挫折後,尋求情感寄托與慰藉的一種表現。此外,兩晉南朝還將離思情感表達推及朋友之間,如傅鹹《感別賦》雲:
有人魯庶叔,雅量宏濟,思心遼遠,餘自少與之相長,情相親愛,有如同生。其後遷太子洗馬,俄而謬蒙朝私,猥忝斯職,雖懼不稱,而喜得與此子同班共事,天下之遇,未有若此。周旋三載,魯生遷尚書郎,雖別不遠,而情甚悵恨。
篇中盡寫“幼則同遊,長則同班。同心厥職,其臭如蘭”勝於手足的同心之樂,也抒寫了魯生遷尚書郎後,自己“出順景而為偶,入闃然而無依”的形單影隻以及“意纏綿而彌結,淚雨麵而沾衣”的離別傷感。而張纘的《離別賦》則敘一段忘年之交的情誼,其序雲:“太常劉侯,前輩宿達。餘在紈綺之歲,固已欽其風矣。及理棹江幹,攬涕還望,采蕭之詠,不覺成篇。”篇中抒寫了“忘時輩之後先,略相知之年齒”忘年之交的情誼以及“遠訣”帶來的傷感。
魏晉南北朝普遍存在的離別主題,孕育了江淹《別賦》,此篇應是對這一時期離別情感的總體提升與概括表達。在江淹之前,陸機也留存一篇同名之作《別賦》,殘,在表達上是否對江淹有影響,已難看出。但是從篇名上看,也許存在著一種前後傳承的關係。江淹《別賦》,開篇即以“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點明離別“黯然銷魂”的基調,在以典型的遊子思婦總寫一段,突出離別給雙方帶來的“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傷感後,以“故別雖一緒,事乃萬族”領起,下文分述各種類型人物如達官者、遊俠者、從軍者、行道者、相戀者等離別之情,所寫都是人生常情,但是江淹之所以對此一一敘寫,一是由於離別的表達主題成為時代的一個聲音;二是,江淹本人對離別的觀察與體驗,並對離別這種情感具有一種理論的提升與感悟。《別賦》最後一段雲:
是以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奪神駭,心折骨驚。雖淵、雲之墨妙,嚴、樂之筆精,金閨之諸彥,蘭台之群英;賦有淩雲之稱,辯有雕龍之聲,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
離別有千差萬別,但有別必怨、有怨必盈,這種充盈於胸的怨別之情則是共同的,並能使人產生“意奪神駭,心折骨驚”的審美效果。江淹雖從各個方麵鋪陳了別怨,但還是感到江郎才筆未能摹寫暫離之狀、永訣之情,雖是遜詞,但也見出江淹對離別感悟有異於常人。
(二)唐前表現死別情感主題的騷體創作
相對於“生離”而言,因親朋逝去而表現的“死別”之痛,同樣是唐前騷體創作突顯的一個情感主題。有關夫妻雙方的“悼亡”,我們已放在情愛主題中加以闡述,我們這裏涉及的對親朋的傷逝,是除去夫妻關係之外的。主要有上對長輩、下對晚輩以及其他親朋逝去的哀悼。由哀悼對象,可以看到人們悼念對象的擴大與傷感的至深。
在詩歌領域對先輩的追懷,《詩經》中就有出現。如《詩經·小雅·蓼莪》主要從“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的養育之恩的角度表達對父母的追懷。騷體創作,則主要始於建安。就對長輩而言。此篇為曹植“睹先帝之舊營”而產生的“心仿佛於生平”之作,表達了曹植懷親即悼念其父曹操之情。西晉潘嶽寫過《懷舊賦》,為懷念其嶽父之作。潘嶽的悼亡之作見出其夫妻伉儷情深,而促成這一段“嘉姻”的則是其嶽父。其《懷舊賦序》曰:
餘十二而獲見於父友東武戴侯楊君,始見知名,遂申之以婚姻,而道元、公嗣,亦隆世親之愛。不幸短命,父子凋殞。餘既有私艱,且尋役於外,不曆嵩丘之山者,九年於茲矣。今而經焉,慨然懷舊而賦之。
此篇作於潘嶽嶽父去世九年之後。篇中主要抒發了“餘總角而獲見,承戴侯之清塵。名餘以國士,眷餘以嘉姻”的知遇之恩以及“步庭廡以徘徊,涕泫流而沾巾。宵展轉而不寐,驟長歎以達晨”的日夜思念之情。陸機的《祖德賦》、《述先賦》、《思親賦》,則進一步將對長輩思念作了多方麵的拓展,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麵。
其一,突出了對先輩的頌揚,如《祖德賦》,此篇當為頌揚追思祖先之作,從所述內容來看,係指陸機的祖父陸遜。吳大帝赤烏七年(244),孫權拜陸遜為丞相,下詔稱讚陸遜說:“惟君天資聰叡,明德顯融,統任上將,匡國弭難。夫有超世之功者,必應光大之寵;懷文武之才者,必荷社稷之重。昔伊尹隆湯,呂尚翼周,內外之任,君實兼之。今以君為丞相……”詔書中所言陸遜文武兼備,出將入相,確實是陸遜的過人之處。《祖德賦》突出了陸遜兩個方麵的功績。在武功方麵,陸遜的突出戰績表現在夷陵之戰中大敗劉備,篇中的劉公即指劉備。夷陵之戰,陸遜表現出獨排眾議的果斷與將帥才能。夷陵戰後的次年劉備病卒,吳西陲再無大的危害,陸遜功不可沒。陸遜不僅有非凡的將才,而且還具有治理國家的文才,時刻注意著國家法製以及用人製度方麵的建設,對吳主多有進言。可惜的是陸遜任丞相隻有短短的一年即去世,雖有許多設想,未能付諸實際,這也許就是篇中所說的“戢靈武於既曜,恢時文於未煥”。《述先賦》寫在吳亡之後、入洛之前,可能與《辨亡論》寫於同一時間。篇中陳述了先父陸抗佐吳的功德及對吳國國運的影響。作為頌揚先人功德的作品,首先就是應該抓住先人的主要業績加以歌頌。陸機的父親陸抗,為吳著名的將領。在他的戎馬生涯中,最為顯赫的戰功就是平定了步闡的叛亂,穩定了吳國西部邊陲。平叛成功之後,陸抗本人因之升為大司馬、荊州牧,更為重要的是他使走向衰亡的吳國暫時得以穩定,國祚因之綿延。步闡之亂發生在吳末帝鳳凰元年(272),兩年後,陸抗即病卒。再六年,吳被晉滅。陸抗對時政多有匡正,但吳主孫皓荒淫疏政,不聽諫言。陸抗病危之際,仍上疏請吳主留意西陲,出策布防,但終未能實施。後來晉將王濬順流而下,所到之處,攻無不克,而這一切原本都在陸抗的預料之中。設使陸抗年壽長久,而吳主又發奮有為,吳或許不會如此速亡。所以,陸機篇中所言“嬰國命以逝止,亮身沒而吳亡”,確非虛美之言。所以此篇雖是以頌先人之功德為主,但是我們從中依然可以感受到濃重的國家興亡之慨。
其二,陸機從未能“盡孝”的角度表現對雙親逝去的哀悼,如《思親賦》題作“思親”,從內容上看即是悼念雙親,大概作於陸機離開家鄉北赴洛陽之後的某年歲暮的一個深夜。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兩句用在陸機身上極為合適。陸機父陸抗,為吳大司馬,吳末帝鳳凰二年、晉武帝泰始九年,公元273年卒,陸機為文誄之,時陸機十四歲,尚未成人。《禮記》雲:“生則敬養,死則敬享。”因而此篇一個重心即是將筆墨更多用在這種“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痛悼上,從對父母不辭辛勞、勤儉持家、忘我育子、願子早成的追憶中,我們可以感受陸機對父母養育之恩的感戴,而如今既有兄弟成才之慰,也有大器晚成、父母早去之憾。反哺之情令人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