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愛主題騷體創作”,本書主要是指唐前騷體創作中抒情主體以男女愛情婚姻為背景、以女性及其情感為主要表現對象的一類創作。大致說來,分為神女-美女與悼亡-自悼兩類題材。

(一)唐前神女-美女題材創作的情感主題與體式特征

1.神女-美女題材創作的情感主題

神女-美女題材騷體創作,我們可以用“人神相戀”稱之漢末魏晉辭賦中描寫戀愛的作品大量出現,其中的女性有的是女神,有的則是類似於女神的作者心目中的理想美人,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姑且以人神相戀稱之。——作者注。這類題材肇始於《九歌》,漢末魏晉蔚為大觀,成為這一時期騷體創作中非常突出的一類。又因曹植《洛神賦》、陶淵明《閑情賦》為此類創作之翹楚,因而研究者對此類作品倍加關注。

《九歌》人神相戀的情感模式及其文體特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麵:首先,從情感主題與模式上來說,《九歌》祭神娛神的性質,表現了是人(巫)神相戀的情感,是一種既傾心愛悅而又難以終相廝守的遺憾與惆悵。其次,從騷體的文體特征來說,《九歌》雖是代言體,但就作品本身來看,則是以第一人稱“祭巫”的口吻抒情,表現的是抒情主體自身的情感。《九歌》這兩個方麵的特征,連同騷體句式,給後世神女-美女題材騷體創作產生很大影響。

但是由於屈原騷體中存在的男女君臣之喻的政治寓意,又加上屈原之後涉及兩性的宋玉《高唐》、《神女》、《登徒子好色賦》以及司馬相如《美人賦》用於諷諫的賦體的產生,人們對漢末魏晉的神女-美女題材騷體創作的情感主題界說,頗為紛紜。大致說來有兩種趨向,一是坐實化的傾向,如將曹植《洛神賦》理解為感甄說或政治上的寄寓君王說,將陶淵明的《閑情賦》看做是頗寓政治之辭。二是受到聞一多先生對宋玉《高唐》、《神女》二賦研究的影響,將賦中的神女看做是美麗與神聖的原型,對此類題材主題的闡發出現虛化的傾向。文本所具有的開放性特征,以及男女戀情與人們對政治和理想的追求有太多相似而可以比附牽合的特點,使得後人對此類賦作主題或坐實或虛化都有一定的可解性;但是如果我們將此類題材的作品看做是一個文學與文化現象,並且能從文本本身探討其共同的情感模式與滋生這一模式的現實土壤與文體功能的話,也許我們會更加切近此類作品創作主體所要表達的情感主題。

人神相戀題材的作品並不始於曹植,但曹植《洛神賦》極具代表。曹植的《洛神賦》,據序文,是作者於黃初三年(222)從京城歸藩,路過洛河,睹一神女而作。此篇描寫了人神之間的一次邂逅而產生的一段沒有結局的戀情。從文本本身來看,此篇有三點值得注意。其一,就是洛神的奇姿豔逸,此篇運用華麗的詞藻鋪寫了洛神的曠世之美。這是人神相戀產生的重要基礎。其二,從人神的情感表現來看,相互愛悅是此篇的一個重要的情感特征。如人基於對神女“令我忘餐”的愛悅,而產生欲以交接的強烈願望。神女對人也心有所動,贈佩示愛。在人猶豫狐疑之際,內心也有人神道殊的遺憾,但最終還是表示“長寄心於君王”。其三,人神愛悅因人神道殊而不得不表現出以禮自持,導致了愛而不能終相廝守的遺憾與悵惘。以上三個方麵構成麗色-愛悅-自持-分離-悵惘的抒情模式。作品雖以“洛神”名篇,但是它的重心卻是展示了男性對神女奇姿豔逸、舉手投足的動情賞悅,乃至於欲以交接的強烈願望,真實地展示了人、神邂逅之際,一種來自於生命本能的愛悅與內心禮防之間的衝突以及這一衝突下不得不分離的悵惘。這應是《洛神賦》的最為本質的情感主題。

《洛神賦》的這一情感模式與主題,並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而是有著廣泛的文學創作背景。就現存文獻來看,在曹植創作此篇之前的建安時代,建安七子中應瑒、王粲、陳琳以及七子之外的楊修均作過同題之作從殘句看,或亦與神女關聯。這些作品雖是殘篇,但綜合觀之,所表現的內容與曹植《洛神賦》的情感模式與主題切近。首先,正如篇名題作“神女”一樣,各篇作品均對“神女”之美有所描寫,而王粲的《神女賦》刻畫最為細致:

稟自然以絕俗,超希世而無群。體纖約而才足,膚柔曼以豐盈。發似玄鑒,鬢類刻成。質素純皓,粉黛不加,朱顏熙曜,曄若春華,口譬含丹,目若瀾波。美姿巧笑,靨輔奇牙。戴金羽之首飾,珥照夜之珠璫。襲羅綺之黼衣,曳縟繡之華裳。錯繽紛以雜袿,佩熠爚而焜煌。退變容而改服,冀致態以相移。稅衣裳兮免簪笄,施華的兮結羽儀。揚蛾微盻,懸藐流離,婉約綺媚,舉動多宜。稱詩表誌,安氣和聲。

篇中對神女的描寫涉及體態、膚色、發鬢、口目、唇牙、首飾、衣裳等,其精雕細刻的手法及具體的用語,對曹植《洛神賦》神女的刻畫都有直接的影響。其次,這些作品還表現出人(作者)基於神女美麗之上的對神女的傾心愛悅,並由此而產生的欲以交接的強烈願望,這一方麵比曹植《洛神賦》表現得更加明顯。陳琳《神女賦》雲:“答玉質於苕華,擬豔姿於蕣榮。感仲春之和節,歎鳴雁之噰噰。申握椒以貽予,請同宴乎奧房。苟好樂之嘉合,永絕世而獨昌。既歎爾以豔采,又悅我之長期。順乾坤以成性,夫何若而有辭。”陳琳更加明顯地表現了因麗色而產生的愛悅情感。最後,此類作品也同樣表現出人神道殊不能相久的遺憾,如王粲《神女賦》在神女“探懷授心,發露幽情”後,作者也感到“彼佳人之難遇,真一遇而長別”,但最終還是“心交戰而貞勝,乃回意而自絕”。總之,從情感模式與主題的相近性來看,以上三個方麵說明曹植的《洛神賦》正是建安神女題材作品創作的一個延續與發展。而且在曹植《洛神賦》之後,這種人神相戀題材的創作仍有出現,如張敏《神女賦》,謝靈運《江妃賦》等,可以說是這類題材的延伸。可見,以曹植《洛神賦》為代表的漢末魏晉時期這種人神相戀題材創作的廣泛出現,揭示了人們對這一題材有著相同的感受或共鳴,所指向的正是人們實實在在的生命體驗,即人們共有的出於生命本能的愛悅與迫於禮防的壓抑之間的對峙,其間的政治寓意或是神女作為形而上的理想的代指寓意並不明顯。

以上這種現實的生命體驗,不僅表現在篇名側重於生命本能愛悅的以“神女”名篇的作品中,同時大量出現在篇名側重於情感壓抑的以“定情”、“止欲”等名篇的創作中。從後漢中期張衡的《定情賦》開始,此類作品代有繼作。蔡邕寫過《檢逸賦》,據陶淵明《閑情賦序》,蔡邕還作過《靜情賦》。此外還有阮瑀《止欲賦》,王粲《閑邪賦》,陳琳《止欲賦》,繁欽《弭愁賦》,曹植《靜思賦》,阮籍《清思賦》,陶潛《閑情賦》,袁淑《正情賦》等。所謂“定情”、“止欲”、“靜思”、“閑情”等,大同小異,都是對個體生命情感興發的規範與約束。但是從現存的作品來看,創作目的並不是以人的理性來克製情感,相反,卻是對人的情感的盡情宣泄。這種宣泄首先表現在此類作品對女性外在美麗的描寫。篇中的女子雖無神性,但是篇中對美女的外在的描寫,卻類似“神女”,所以,篇中對佳人、美人的稱呼與以“神女”名篇的作品是通用的,而這一通用的稱呼也表現了作者對美女與神女有著共同的審美心態。雖然這種描寫沒有以“神女”名篇的作品對神女那樣的精細刻畫,但是這一外在的美麗在篇中所起的作用則是相同的,這是男性對逸女動情愛悅的重要原因,如應瑒《正情賦》雲“餘心嘉夫淑美”,蔡邕《檢逸賦》雲“餘心悅於淑麗”,阮瑀《止欲賦》雲“予情悅其美麗,無須臾而有忘”,陳琳《止欲賦》雲“伊餘情之是悅,誌荒溢而傾移。宵炯炯以不寐,晝舍食而忘饑”等等,都直接地敞露了對女性美麗的愛悅。與“神女”名篇的作品相較,此類作品男性對美女的愛悅情感得到了較為充分的宣泄,大都通過夢境、神交的方式來表現,並伴隨著願望不能達成的深深遺憾。如應瑒的《正情賦》:

餘心嘉夫淑美,願結歡而靡因。承窈窕之芳美,情踴躍乎若人。魂翩翩而夕遊,甘同夢而交神。晝彷徨於路側,宵耿耿而達晨。清風厲於玄序,因飆逝於中唐。聽雲雁之翰鳴,察列宿之華煇。南星晃而電殞,偏雄肅而特飛。冀騰言以俯音,嗟激迅而難追。傷住禽之無隅,悼流光之不歸。湣伏辰之方逝,哀吾願之多違。步便旋以永思,情憀慄而傷悲。還幽室以假寐,固展轉而不安。神妙妙以潛翔,恒存遊乎所觀。仰崇夏而長息,動哀響而餘歎。氣浮踴而雲館,腸一夕而九煩。

作者是在“餘心嘉夫淑美,願結歡而靡因”即又愛悅又無由結歡的情感狀態下,將現實的無望轉化為夢往神交的希望,但是“湣伏辰之方逝,哀吾願之多違”,星辰即逝,天色將明,也未能與神女夢交神遊,“氣浮踴而雲館,腸一夕而九煩”,充分展示了朝思暮想而不能如願相聚的憂傷與悵惘。正是對愛悅的盡情宣泄,其所帶來的正話反說的排遣,卻是愛而不得的苦悶。也就是說,作品的目的並不是用理智或禮防來規範這種情感,心存愛悅而衷情不通的情感壓抑,最終隻能以“知所思之不得,乃抑情以自信”(阮瑀《止欲賦》)自解,所謂“止欲”與“正情”等隻不過是聊作安慰的排遣之詞。

如果說曹植《洛神賦》是神女名篇題材的傑作,那麼,陶淵明的《閑情賦》則是此類作品的代表。蕭統對陶淵明推賞之至,達到“愛嗜其語言,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的地步。蕭統以賦體諷諫功能批評陶淵明此篇“卒無諷諫”,也可見出蕭統是將陶淵明此篇看做是言情之作,並導致後世對此篇主題言情與寄托分歧之端。如果我們把此篇放在漢末魏晉同類題材的作品中加以觀照,則可見出陶淵明此篇也表現出大致相同的情感模式。首先,此篇也有許多筆觸展現意中女子瑰逸令姿以及“神儀嫵媚,舉止詳妍”之態。其次表現了作者與美女之間的相互愛悅,意中美女是“激清音以感餘,願接膝以交言”,而作者則是“欲自往以結誓”。再次,篇中表現了因這愛悅而產生的“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為情所奪的失常之態,並在此情境之下發出的“十願”,及“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陶淵明《閑情賦》,的情不能自解的愁苦。篇中的“十願”一般都看做是陶淵明的奇想,其實,這是陶淵明在前人的基礎之上的妙筆。如張衡《定情賦》中有“思在麵為鉛華兮,患離塵而無光”,應瑒《正情賦》有“思在前為明鏡,哀既餙於替口”,蔡邕《檢逸賦》有“思在口而為簧鳴,哀聲獨而不敢聆”,王粲《閑邪賦》有“願為環以約腕”,這些類似的語句,一方麵看出陶淵明“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等“十願”是對前人創作的繼承,更為重要的是透過類似的語句以及先“願”後“悲”表情達意的手法,我們看到共同的情感宣泄,就是對意中美人的極其愛悅以及這種愛悅不能實現之悲。“欲自往而結誓”的生命興發與“懼冒禮之為諐”的情感壓抑,通過十個先“願”後“悲”的鋪陳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現。因而,陶淵明所謂的“閑情”,也隻在篇末才有“坦萬慮以存誠,憇遙情於八遐”的表現,而作品的重點並不在此,隻是為了“有助於諷諫”的曲終奏雅。從《閑情賦序》我們也可看到,此篇以“閑情”作為標題,這是對前人同類題材的承繼,在承繼中也凸現了此類作品所彰顯的人的生命興發與壓抑的對峙這一情感主題。從篇名的側重麵來看,確實如此。但是,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神女”與“止欲”兩類主題猶如一枚硬幣的兩麵,在這一時期不可分離。這不僅表現在一位作家同時創作這兩類作品;更為重要的還是兩類作品篇名的情感指向雖各有側重,但卻表現出共同的情感模式,並共同地指向人的現實的情感體驗,指向人的生命的興發與壓抑的對峙這樣一種情感主題,而在對峙中凸現的是對生命情感不能實現的排遣,而不是對萌發的內心愛悅的抑製。這種情感主題雖也借著“神女-美女”之名,實是《九歌》人神相戀情感在漢末魏晉從祭壇走向人間的反映。

漢末魏晉人神相戀所表現的此類情感主題,不僅表現在騷體創作中,同時也存在於誌怪小說之中。將騷體與誌怪小說聯係起來考察,不僅可以讓我們看到這一題材的普及與廣泛,同時還可幫助我們深入理解騷體人神相戀題材情感模式深蘊的個體生命本能的強烈需求與表現的現實土壤。

誌怪小說中人神相戀此類情感主題的代表,應是幹寶《搜神記·弦超與智瓊》、劉義慶《幽明錄·劉晨阮肇》、吳均《續齊諧記·趙文韶》、佚名《窮怪錄·劉子卿》及《蕭總》等。如果我們把誌怪小說中龜、獺、蚱蜢等精怪以及女鬼等化為美女與人相愛也納入人神相戀故事中考察,那麼,騷體中人神相戀的情感主題也是誌怪小說的一個突出的內容。這些故事大同小異,都有大致相同的結構,即一男子於旅途或外出途中遇到一位或二位甚美女子,女子大膽主動地示愛,男子也慕其美色欣然接受。一夜或數夜之歡後,因人神之異而分離。這種大體相同的情結結構凸現了男女雙方情愛需求的主題。這一主題首先體現在誌怪小說中的人神交往大都是以情愛為前提,《續異記》中徐邈自道其與蚱蜢所化美女交往的經過與感受雲:“我始來直者,便見一青衣女子從前度,獨作兩髻,姿色甚美。聊試挑謔,即來就己。且愛之,仍溺情。亦不知其從何而至此。”雖然道出人鬼之異不能久處的悲傷,但亦見出邂逅的一夜之歡給獨處深閨十六年的妙容所帶來的情愛方麵的滿足。以情愛為前提的人神之戀,還體現在人神之間沒有任何道德倫理與責任的約束,如《弦超與智瓊》中描寫神女智瓊與弦超相識之後,智瓊純以情愛為基礎的情愛觀:“我神人,不為君生子,亦無妒忌之性,不害君婚姻之義。”當弦超“父母為超娶婦之後”,智瓊與弦超“分日而燕,分夕而寢,夜來晨去,倏忽若飛。隻是在弦超走漏了消息之後,智瓊才離去。當人與兩個神女相戀時,尤能見出情愛的自由與開放性,如佚名《窮怪錄·劉子卿》載劉子卿遇康王廟泥塑二女神所化之神女,劉子卿與二女子第一夜之間的對話,二女卻表現出禮讓先後的態度,說明神女與人相交隻是因性相求。這也是導致人神交往短暫性的一個重要原因。誌怪小說中像《弦超與智瓊》經過一番波折之後廝守在一起的很少,大都是因邂逅而分離。可見,誌怪小說的情節結構與辭賦人神相戀的情感模式有極大的相似性,即人神相識、相戀到分離。當然誌怪小說與騷體還是有所側重,誌怪中人神的情愛主題突出且側重於神女方麵的表現;而騷體則以情為主,情愛較為隱蔽且側重於表現男性的心理需求。雖然二者各有側重,但是將騷體與誌怪小說聯合起來考察,也可見出漢末魏晉這種情愛主題的廣泛性。

騷體與誌怪在人神相戀題材上的關聯,還表現在鄭交甫邂逅江妃二女的神話故事對辭賦與誌怪小說創作的影響。鄭交甫邂逅神女的故事,舊題劉向撰《列仙傳》有載。鄭交甫因不知出遊的江妃二女為神女,見而悅之,二女也解佩相贈示愛。但是正當鄭交甫滿懷喜悅的刹那,懷中空佩,二女也倏然不見。《山海經》載“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遊於江淵”,郭璞注“天帝之二女而處江為神也”,汪紱雲“帝之二女,謂堯之二女以妻舜者娥皇、女英也。相傳謂舜南遊巡狩,崩於蒼梧,二妃赴哭之,隕於湘江,遂為湘水之神。江妃二女的神話原型雖可追溯到《山海經》、《九歌》中的湘水神,但是劉向《列仙傳》所載的“江妃二女”的故事情節,更是衍生後世誌怪小說與騷體人神相戀題材的直接母題。徐幹《嘉夢賦序》言“昔嬴子與其交遊於漢水之上,其夜夢見神女”,陳琳《神女賦》雲“讚皇師以南假,濟漢川之清流。感詩人之攸歎,想神女之來遊”,見出江妃二女故事的影響。曹植《洛神賦序》雖然言“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之事”,但篇中言“執眷眷之欵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也可見出作者邂逅洛神與這一傳說的心理關聯。這一在漢代就廣為流傳的故事,衍生出魏晉南北朝誌怪小說各種各樣人神邂逅相遇的故事,並在人神邂逅因性相求而分離上展開故事情節。而這一故事在騷體中卻被借用來表現人神邂逅的相悅以及人神道殊而分離的主題。

另外,我們還可以從現存資料看到這一時期誌怪小說與騷體的聯姻,即同一題材在小說與騷體中均有表現。幹寶《搜神記·弦超與智瓊》,在描寫了弦超與智瓊的相戀故事後雲:“張茂先為之作《神女賦》。”張茂先是西晉著名作家張華,但張華現存作品中無《神女賦》。《藝文類聚》卷七九載有張敏《神女賦》殘篇並序,其序雲:

世之言神仙者多矣,然未之或驗也。至如弦氏之婦,則近信而有證者。夫鬼魅之下人也,無不羸病損瘦。今義起平安無恙,而與神女飲宴寢處,縱情極意,豈不異哉!餘覽其歌詩,辭旨清偉,故為之作賦。

從序文來看,張敏此篇即以《弦超與智瓊》為藍本。作者張敏與張華著錄之異,或是二者之一有訛,或是二人均有創作,而張華的同題之作已佚。因為張華著有《博物誌》,張敏著有《神女傳》,二人均有創作此篇的可能。但不論何種情況,均說明《藝文類聚》所載《神女賦》與誌怪小說的關聯。張敏此序言“世之言神仙者多矣,然未之或驗也”,足見滋生誌怪小說與騷體人神相戀故事廣泛的社會土壤。從殘文看,此篇以第一人稱“餘”的口吻敘述與神女邂逅,其中有解除疑慮之後的一夜之歡的愛悅,更有“俛撫衽而告辭,仰長歎以欷籲。乘雲霧而變化,遙棄我其焉如”神女離去之後的悵惘,與漢末魏晉人神相戀題材的敘述模式基本相同。從情感主題來看,誌怪小說中智瓊提出的要求體現了人神相戀題材的戀愛觀,即是基於兩性本能需求的相愛,沒有婚姻的責任與相互的情感約束。張敏在此基礎上的創作,從其序言及弦超“與神女飲宴寢處,縱情極意,豈不異哉”,以及篇中雲“尋房中之至嬿,極長夜之歡情”,情愛的主題比前此建安曹魏的同題之作更加明顯。張敏此篇誌怪小說的背景,說明滋生漢末魏晉騷體與誌怪小說人神相戀題材的共同的現實土壤,即是基於人自身的兩性之間的相互愛悅,而不是基於文人自身政治命運的政治寓意,也不是將神女虛化了的作為理想的象征加以追求而不得的一種情感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