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王安石“自百家諸子之說,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隻有這樣,才能使處於隱散分裂狀態的儒家之道複歸於“一”。可見,韓愈道統觀的提出,其根本目的在於排斥異端,重振儒家傳統的正宗統治地位;而王安石的道統觀,卻是為他的儒釋調和論張目。
不僅如此,王安石進一步指出,既然佛家之理有與儒家的道相通之處,那麼,浮屠中那些按照佛家教義進行修行的高僧,其品行就不免與儒家聖人所要求的“仁義”有相似處,隻不過有高下之分:“故為其徒者,多寬平而不忮,質靜而無求。不忮似仁,無求似義。”“簡易者,先王建禮樂之本意也。……聖人之道得諸己,從容人事之間,而不離其類焉。浮屠直空虛窮苦絕山林之間,然後足以善其身而已。由是觀之,聖人之於佛老,其遠近難易可知也。”人與浮屠,都以簡易“得諸己”,“善其身”,但是聖人“善其身”後,還要“從容人事間”,而非“絕跡山林”。而當儒家之道衰微時,儒教中人便有歸入佛家者,陳善《捫虱新話》:王荊公嚐問張文定:“孔子去世百年,生孟子亞聖,自後絕無人,何也?”文定言:“豈無?隻有過孔子上者。”公問是誰?文定言:“江南馬大師,汾陽無葉禪師,雪峯、岩頭、丹霞、雲門是也。”公暫聞,意甚不解,乃問何謂,文定曰:“儒門淡薄,收拾不住,皆歸釋氏耳。”荊公欣然歎服。
這樣看來,王安石之所以對佛教產生濃厚的興趣,除了晚年遭受的精神挫折之外,至少還有兩個方麵的因素:援佛入儒,吸取佛家義理中合於聖人之道的地方,致道於“一”;在與浮屠的交往中,學習他們高尚的品行,增加自己的人格修養,並以此抨擊世俗中學士大夫們沉溺利欲。這當然是曾鞏所不能承認的。曾鞏認為,“先王之道”之所以不彰,是因為被“眾說”所蔽,而其中佛家尤甚,從而使得“天下之士各自為方而不能相通,世之人不複知學之有統、道之有歸也”。既然如此,欲要“一道德”,就一定要排斥異端,尤其是佛。《新序目錄序》謂:“故先王之道為眾說之所蔽,暗而不明,鬱而不發。而怪奇可喜之論,各師異見,皆自名家者,誕漫於中國。”《梁書目錄序》謂:“自先王之道不明,百家並起,佛最晚出,為中國之患,而在梁為尤甚,故不得而不論也。”另外,本文想略談一下性格因素在王、曾交疏過程中的影響。《宋史》卷三百二十七《王安石傳》雲:“性強忮,遇事無可否,自信所見,執意不回。”時人乃至後世對王安石的抨擊,除司馬光、二程、朱熹、王夫之等人集中批評王安石學術不正,立腳不正之外,大都針對王安石的性格所發,稱其“狷狹少容”、“剛愎自用”、“執拗”、“偏狹”等。這些性格在王安石身上,主要表現為一種極端的自信和缺乏寬容氣度。既有對自己學問才華以及政治主張的自信,也是對自己的人格品行的自信。對於前人,則眼中“前不見古人”,如曾鞏所言,“介甫非前人盡,獨黃帝、老子未見非耳”;對於同輩,則動輒斥之為流俗或學問淺薄。這種極端的自信,既使得王安石果於自用,“能橫身為國家當事”,也使得他往往固執己見,甚至發展為一種“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