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夜宿屈原廟(1 / 1)

進入樂平裏,一個小盆地映入眼簾。稻穗翻滾,金光燦燦,河流潺潺,一派桃花源風光。張壽鶴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心緒激昂。一抬頭,看見白牆黑瓦的屈原廟,瞬時觸電的感覺麻木了全身,魂魄兒差點飄散。這就是屈原的家鄉啊!一個夢想的地方,終於來了。

走進屈原廟,向守廟的詩人徐正端介紹了自己。徐正端熱情地接待了這位來自濟南的曆史學教授。張壽鶴從天井走到大堂,從一個廂房走進另一個廂房,把屈原廟仔仔細細地看透了一遍,又到徐正端的臥室長坐,喝茶、聊天,看不出要走的跡象,徐正端說:“晚上就在廟裏住吧!”張壽鶴一時心花怒放,抓住徐正端的手,連連說:“好,好!”這就是張壽鶴一走進廟裏的想法:在屈原廟住一晚多好啊!

徐正端將洗過的被子、蚊帳拿出來鋪上、掛上,兩人同榻共寢,促膝長談。談詩、談曆史、談屈原。張壽鶴:一個終身研究屈原的普通教授。徐正端:一個終身住在廟裏寫屈原的詩人。兩人今晚聚首,多麼偶然,又多麼必然。秋夜,氣溫爽涼,蟲聲唧唧。月光從窗外飄然而進,悠悠忽忽落在床上。兩個人坐於床榻,就像鍾子期和伯牙如期約會談琴,各敘情懷。徐正端說:“睡吧!”張壽鶴說:“還談一會兒。”談至深夜,詩人睡下了,教授睡不著,又悄悄地推開廟門,觀賞屈原廟外的夜景。

恰好是中秋,月兒滿滿,銀盤子大小,在屈原廟的當空掛著,看起來像水洗過。張壽鶴從沒有見過這樣大這樣清亮的月亮。隻有在這山村在樂平裏才能看到啊!月亮,感覺像詩,令人激動。周圍的山巒起起伏伏,蒙了一層白紗,像聖潔的蓮花開放了。張教授是懂點風水的,看到這樣的景象,情不自禁叫道:“怪不得這裏出了一個偉大的詩人啊!”

張壽鶴一夜未眠。

這是張壽鶴十五年前夜宿屈原廟的情景。當年他六十六歲,徐正端六十八歲。

十五年後的又一個中秋,張壽鶴再一次來到樂平裏。我正組織騷壇的一個篝火詩會,偶然遇見了這位教授。他現在已八十一歲,鶴發童顏,神采奕奕。思維還十分敏捷,腰不彎、背不駝,真是一隻壽鶴。他對樂平裏一往情深,一住下,就四處走動,沒有一點陌生的感覺,見到什麼都覺得親切,還是那麼好奇。他爬過一座山,去看曾經觀賞過的“三閭八景”,處處拍照,偶爾在筆記本上記記畫畫。在屈平河邊歡呼雀躍,他想帶走一塊小小的卵石。他在滿坡的橘園裏行走,想帶走一顆青澀的臍橙和一棵幼小的橘樹。看到農民背負的紅薯,也想帶走一個。在“樂平裏”牌坊前踱來踱去,他想帶走對樂平裏這片土地全部的癡情。

他來到他曾經捐助過的村小學,在學校操場的一個花壇邊坐了一會兒。學校放假了,安安靜靜的,隻有幾個青年教師還在學校待著,他們不認識這位白頭發的老人,也不曉得他為這個學校捐贈過。他拍了一些照片,把學校裝進了自己的相機,獨個兒欣賞它的變化。他向青年老師打聽一個學生的名字,老師搖搖頭。這個學生,也是他來到樂平裏時資助過的,張壽鶴充滿了懷念。地球在滾動著,時間在流逝著,一切都在變化,但是他的情緒還在十五年前的那個時刻。回到樂平裏,張壽鶴就是一個老頑童。山山水水,他要踏遍;草草木木,他要再觀。一個房舍、一塊田畝、一處景致,都要瞧瞧,一個小蟲子也不放過。好了,樂平裏又一次進入他的相機,死死記在心裏了。

我陪他又一次去看屈原廟。他淚光閃閃,像去見久別的親人。

不巧,徐正端不在,廟門緊鎖。我請騷壇詩人黃家兆跑到老徐家裏取來鑰匙,開了廟門。黃家兆說:“老徐到縣城去了。”見不到久別了十五年的朋友,張壽鶴悵然若失。他走進徐正端的臥室,坐了良久。一切都是原樣,一切仿佛就在昨天。方桌還是那張方桌,床還是那張床。張教授見方桌之上擱有筆墨紙硯,提筆便書:

濟南歸州皆古城,黃河長江一脈同。

齊楚文化垂青史,聖人詩人耀千秋。

我與張教授促膝談了三個多小時,就在徐正端的臥室。他還給我看當年遊樂平裏的日記,看拍的照片。這都是為老徐準備的。張壽鶴說:“九十歲時我還會再來屈原廟。”

我很感動。他對屈原的愛深入骨髓。

第二天,我要離開樂平裏回縣城,向他告別。張教授說:“我要等徐正端回來。”

第三天,我在縣城接到張壽鶴電話,很興奮的語調,高興得像個小孩。他說,在屈原廟又住了一晚!

我的淚水禁不住湧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