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平裏是我故鄉土地上的一個邊角。在剛剛進入的這個秋季,包穀稈子悠悠忽忽地生長著,齊刷刷的。它比我和鄉親們都高。葉子墨綠墨綠的,像鳥的翅膀,無所事事地扇動著。營養順著稈子直往上爬,包穀飽滿得像樂平裏妹子們的乳房,胡須倒掛在頭上。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順著時間成熟的,時間捱得慢,就磨磨蹭蹭熟得慢,捱得快,就囫囫圇圇來得快。
鄉親們總愛蹲在田塍上近觀或遠眺,偶爾手搭涼棚,眼睛眯成一條縫,神情怡然,這些眼看就要到手的糧食,多麼像自己的小孫孫啊!
風,偶爾在田裏打幾個趔趄,滿山滿山的包穀林就弦樂般地掀起一點波浪。風去了,包穀林就一片寂靜。山鳥飛過時,也撒幾個音符。這樣的季節,讓我來觀賞遍野的包穀林,就像看凡高的圖畫,讀莊子的寓言和梭羅的《瓦爾登湖》。人們已經忘記了喘息、汗水和疲憊,忘記了播種、施肥和鋤草。鄉親們心裏挺舒服的,也有幾分癢癢的,就像作家們一拃厚的書將要出版了一樣。
沒刮大風,包穀一茬茬倒了,有的在山腳,有的在山頂,有的在包穀林中間臥倒一片片,狼藉滿目。在陽光中緩緩生長的事物,突然遭遇劫難,讓鄉親們還是猝不及防。都明白:野豬已經來過。它們像一條條野蠻的漢子,要來強行收獲樂平裏的莊稼!野豬比人類殘忍,想吃的吃掉,不想吃的也要糟蹋掉。也比人類狡猾,盡掀高人一頭的稈子,盡食個大飽滿的包穀。將那些瘦弱的,掀倒、撕爛。
鄉親們心疼了,憤怒了。野豬從鄉親們口裏奪食,鄉親們也得從野豬嘴裏搶回來。
先在包穀林沿邊打上樁,用藤或篾織上籬笆,栽上幾個像土飛機一樣的“野人”,給它們披上人類的破衣裳。野豬全然不理會這些,幾腳就把它們踏爛了。鄉親們真是迂腐透了。土匪一樣的野豬,籬笆和“野人”能夠嚇退嗎?太把它們看得文明了。真人姑且不怕,還怕見風就抖得厲害的鳥野人?這是一眼就能識破人類的把戲的。它們毫無顧忌的嚼食、奔跑,像是野豬的競技場。鄉親們又買來爆竹,冷不丁放一個,很有用。或者正靜寂的時候,突然打一陣銅鑼,野豬懵懵懂懂雲天霧海的,急急忙忙狼狽逃竄,回山林歇腳。天天放爆竹,天天打銅鑼,也失靈。人類的花招不能天天使用,野豬也是有一定智慧的動物,不全被人類左右,過幾個日子又若無其事了。野豬更加瘋狂,懷著仇恨,像槍一樣站立的包穀稈,也都悲壯地倒下。
鄉親們與野豬的持久戰就這樣拉開了,野豬們夜間偷襲,鄉親們全力保衛。
家家戶戶在包穀地裏搭起了棚子,拉上電燈,打一陣瞌睡,偶爾對著包穀地吼上幾句,向地裏拋幾塊石頭。有的把收音機放到地裏去廣播,有事沒事去唱。有的拿來手電,左一下右一下地掃描。沒招了,就打開村裏的大喇叭,放大人類最恐怖的聲音。這已經是人民戰爭。世界是要講究和諧的,人與人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動物的和諧。在樂平裏,人與野豬是不和諧的。野豬要掠奪,人們要抗爭。這是針尖對麥芒的事兒,還談和諧?野豬是最凶悍的動物,居於熊和老虎之前。人類是不輕易暴露他的凶悍的,一旦惹火了,土銃、獵槍、陷阱都來對付你,三十六計統統會用上。野豬是保護動物,是大自然的寵物。沒有這條禁令,野豬!你是沒有好果子吃的!鄉親們是講和諧的,隻求他們的包穀少啃一點點。
一場爭奪糧食的戰爭,一直綿延到秋後。收獲剩下的包穀,然後堆上糧倉,慢慢喂養溫馴的家豬。這些包穀碾碎以後拌上飼料,五個月就能喂養一頭大豬,然後拖出去賣錢,這就是樂平裏鄉親們零碎花銷的長流水兒。所以鄉親們要和野豬計較。現在鄉親們大多不吃包穀了,吃米,把有營養的糧食留給家豬了。
樂平裏,好大一山的包穀地啊!奔跑的野豬明年還會再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