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平裏,是詩意的村莊。
鳥兒從村子的上空飛過時的聲音是詩,反複的鳴叫就是平平仄仄,爪子在空中抓過的痕跡,很像我朗誦楚辭時用鋼筆畫過的紅杠杠。樂平裏的鳥兒很多,從這片林子飛到那片林子,從這間屋的屋脊飛到那棵樹的樹梢,帶來一股一股的風,嘩啦啦的,像快速翻動的詩頁。村子裏的炊煙很美,綢緞一般秀逸,沒風時,都一律向上,來風了,幾家的炊煙便纏在一起,好像有解不開的情或仇。秋天的紅葉,從山頂到山腳,紅彤彤一韻到底,這是紅豔豔的詩、火辣辣的詩。深秋,柿樹上詩意滿樹,柿葉落盡,刪繁就簡,柿子是滿天的星星,吊在村莊的上空,它的紅,點點滴滴,不浮躁,不虛華,它是村莊即將進入冬天的詩眼,很純樸,也很耀眼。假若有點小雪,詩意就更絕妙了。紅柿就像一個隱士,退在雪的氛圍裏了,最多露一點點紅暈。小雪進入大雪,隻是詩句的一個逗號。大雪紛飛過後,村莊幹幹淨淨,上帝又為樂平裏打掃了一遍。村子的幾座橋,從詩的這頭搭到詩的那頭,是最簡潔的素描,橋下已沒有水,但有被詩意覆蓋下的悶響。那座通往屈原廟的吊橋,還是有深淺不一的足跡。吊橋在雪天偶爾也晃動一陣子,晃動時沒有一點聲音。風刮不動它。詩句不能太有規則,太有規則就平淡無奇,村莊的房子也一樣,在一條線上排開,就少味道少靈氣。還好,樂平裏村民的房子,在一些斜坡上韻味十足地分布著,上下錯開,左右挪動,很有些像詩的長短句呢,尤其臥在雪境裏,就是一幅幅鋼筆畫了。即使孤孤的幾間矮房子蹲在廣闊的背景下,也是最美的風景。
屈平河是條容納百眼泉水的小溪,幹淨得像少女的臉,也像雨後一塵不染的陽光。小小的卵石在水裏晃動,魚兒往來翕忽,影影綽綽的其他微小生命也很繁忙,活得比人類快活。屈平河整天學著山上的鳥叫,很頑皮,雖然不是很像,怪怪的,但從不疲倦,一直學習。就是這條屈平河把樂平裏的一片沃土自然撩開了,像一個空空的段落把詩分成兩闋。靠一邊的阡陌縱橫,堤坎參差,田畝就像月亮彎彎,牛兒不用鼻繩自由自在來來回回地犁地,屁股後麵吐出一道一道的詩行,農民在裏麵撒種。這些種子就像漢字,很熟練很準確地落進詩行裏。種子也撒得藝術,有時超過人的頭,有時飄一個大的弧線。最成熟最飽滿的種子,在詩行裏吸吮生活底層的肥力,明年不知要長成多麼壯實的禾苗,收獲多麼豐碩的糧食啊!屈平河的另一邊呢,是“井田”,規整有序。如果河那邊像新詩的布局,這邊就是格律古韻。“井田”裏開金黃的油菜花長金黃的稻穗最好看,遍地滿是黃金甲啊!一朵油菜花、一彎稻穗就是一個韻腳,然後它們聯合無數的韻腳押在齊腰深的空間、押在眼光的盡頭,真是讓人陶醉和震撼。濃鬱的香氣卻不能一直壓縮在齊腰身的空間,它漫過人頭,向空中膨脹,向斜坡爬行,一直爬到一個叫蘭花的小村。
從屈原廟向上看,蘭花村確實是個小小的村落,它隻是樂平裏的一個山坡,住百十戶。一山坡的人家,血脈裏暢流的是不是屈原的精血呢?坡上也有一些寫詩的人,都是泥巴杆子詩人,寫騷體詩,挺執著的。房子密密匝匝,黑瓦白牆,都在朝陽處建掛一個曬樓,這是極有詩意的建築,是對美麗的裝飾,是整個村子的點綴和落款,就像一幅國畫的篆章。傳說屈原在這個坡上種過蘭花栽過橘。現在,橘遍山都是,房子與房子間也都一片一塊的。橘,這種具有深厚文化底蘊的果子,已跑出《橘頌》之外,發揮著詩歌以外的作用,甜村民的嘴,鼓搗他們的腰包。可惜蘭花已退回到《離騷》中去了,已回歸於它的文化。什麼時候能重新嗅到蘭花的香氣就好了。讓它們入詩入畫,進入村莊的角角落落。使這個村莊更加詩意盎然,更加浪漫恬靜,更加古雅文氣。
樂平裏,山水靈光,雲霧飄渺,處處都是夢中的圖景。多次看過它的光景和風水,我終於明白:這個地方為什麼會誕生一個偉大的詩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