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寫詩的農夫(1 / 2)

黃家兆住在屈原廟後,一隻鳥從廟的屋脊飛到他家屋頂就那麼幾秒鍾,剛好人眨幾下眼。站在廟的一側踮起腳望,他的土房子坐落在一層層稻田之上,左右皆是橘林。其景,像幅國畫。黃家兆成了國畫中的一個人物,在水墨中進進出出,癲癲狂狂。

黃家兆好兩口酒,喝酒不要命。每個時辰,不咪兩口不行。有時沒錢了,就用包穀去糶酒。一個臉整天紅彤彤的,像他門前冬天柿樹上掛著的紅柿,也像早晨和傍晚門前山丫丫上的那顆太陽。看見他的臉,家裏人感到燥熱,村民鄰裏就想出汗,蚊蟲鳥雀也想去啄去叮。呼出的酒氣,酷似野豬峽裏落地野葡萄的腐敗氣,能熏死樂平裏稻田裏的蟲子,可以將從他身邊飛過的小小生命一掃而光。酒後的事就是打人罵人,動拳動腳,那隻是喝酒時筷子下的一碟小菜,想撚便撚的事。當地人稱喝酒喝到這地步為“亂酒”。黃家兆亂酒後,到自家地上挖田鋤草,張張狂狂,給柑橘打藥水,常噴到自己臉上,還常常躺在田埂上草叢中呼呼睡覺。與人說話,天上、地下,不知所雲,穢語雜言一大堆,沒有一個不罵他“酒瘋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秩序,農民也一樣,“酒瘋子”卻沒有。“酒瘋子”不按常規出牌,攪得家人怨懟、雞犬不寧,小孩受累、大人遭殃,有時也殃及池魚、牽連鄰裏。雖然對門前屋後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事沒怎麼摧殘,對地球運轉也沒多大影響,但是他自己的生活是恍恍惚惚、輕輕飄飄的。整天,不是太陽醉,就是月亮醉;一年,不是時光醉,就是風聲醉。村裏的人沒少嗅過他的酒氣,狗也沒少搶過他的穢物。酒,使他天旋地轉乾坤顛倒,霧裏看花時事混沌。他把人生中一大半的歲月消耗到酒裏去了,在虛象中翻騰著光陰。田地荒疏,六畜不旺。偶爾清醒的時候,聽到秋天嘩嘩的落葉聲,也淚流滿麵,“我就是這秋天的落葉啊,快飄到地上了,我還能看到多少個太陽落下多少個太陽升起呢?”黃家兆決心戒酒。戒酒時六十歲。

戒酒後,他想好好種點莊稼,把家裏的地認認真真翻一遍,給櫃子裏多裝點糧食,讓自家的炊煙也粗壯些妖嬈些。戒了酒,精氣神兒足,有使不完的力幹不完的活。人要走到頭了,才了悟到:不抓緊耕耘,這輩子扯個閃就再也沒有了,時光無情囉!還有件事,他想做,但心裏憋著不敢對人說。說出來怕人說他是個“酒瘋子”。

想寫點詩。

農活,幾十年不做,抓起鋤頭也能幹,背著背簍也會跑,撒種施肥的事兒不會走蠻大的岔。而寫詩,講不得狠氣。不像一鋤頭落地就是一個窩,它得講平仄和韻律、講美、講感覺,還要講氣質和修養。他想拜個師傅,他想到廟裏去請教徐正端,又有些顧慮,他會不會教呢?“文革”時,他年輕氣盛,是村裏的民兵連長,整過徐正端這個“右派”,讓他坐過“土飛機”,品嚐過“猴兒抱樁”。這都是他整強盜的法子。這些徐正端還記恨嗎?他幾次走到屈原廟,又悄悄地退了回來。對人做了愧疚的事,就矮了一截,再去求人,真沒有顏麵。徐正端曉得後,對他說:“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兒啦,記著它幹啥子呢?”便欣然接受了這個六十歲的學生。他隻是問他:“這把年紀了,怎麼就突然想起來要寫詩?”黃家兆說不上來,隻是想寫,有衝動,一股一股的,也不是想在樂平裏出個啥名。一個農民能出多大個名,出個名又有多大意思。樹大還招冷風摧折呢!

樂平裏真是塊神奇的土地,喝了這裏的水吃了這裏的糧,都會發酵醞釀成詩,不然怎會誕生一個屈原?還誕生那麼多的泥巴杆子詩人?誕生一個黃家兆?一些粗粗壯壯的農民,做這麼雅雅的事,不是這片山水的賦予,又能是什麼呢?樂平裏人天性是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