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像隱士一樣生活(1 / 2)

李國傑的樣子總給人特別的感覺:高古、清臒,極像莊子。莊子是什麼模樣呢?在我的想象中應該是:滿頭銀發,一身枯骨,氣質高雅,不問世俗,有“真人”氣象,具逍遙情懷,是一個浪漫主義哲學家和文學家。我每次一見到李國傑,他的樣子和氣質,總給我造一個幻覺,好像幾千年前的莊子就站在我的麵前了,總覺得他不是生活在現實之中,而是生活在古代,仙風道骨,是一個沒有一點俗氣的潔淨的古人。這樣的印象別人也有同感。他多次參加過騷壇詩會,也多次參加縣裏組織的端午詩會,詠詩時,他一出場,全場鴉雀無聲,十分的好奇,都盯著他的形象看,記者和攝影的都搶他的鏡頭,快門嘩啦啦的,閃光燈也耀眼閃爍。

他留給我很深的印象,但一直沒有走近他,隻在詩會上打過幾次照麵,聽他用古音唱詩,也在其他的場合碰到過一兩次,更沒有交流和深談。我是寫新詩的,他是寫舊體詩的,井水不犯河水。他離我越遠,越覺得留給我的空間大,也越是神秘。

我還是想走近這個詩人。

農民詩人郝大樹死後的第二天,我參加完他的追悼會,就想到李國傑的家裏去看看。騷壇詩人徐正端對我說:“李國傑像個隱士生活在山裏,遠著呢,難找啊!”我說:“究竟有多遠呢?”徐正端說:“雲外一聲雞。”喔!但我決心已下,是一定要去的。我約了新任的騷壇社長黃瓊,從樂平裏出發沿鳳凰溪迤邐而行了。

冬天的鳳凰溪,水聲如鳥鳴,聽起來是山澗最清脆的音樂。山景並不蕭瑟,樹樹皆是秋色,不是冬天的慘容,耀人眼目的是還沒有褪色的紅葉,隻是已經紅得發紫,像爐火純青的詩,我從來還沒有看見過這樣滿山滿山的紅葉。

我感覺鳳凰溪是屈原故裏最優美的景色了。

三個小時的步行,總算找到了李國傑的家。

孤零零的一戶人家,臥在群山之中,紅葉包圍著,叢林簇擁著。山鳥,長一聲短一聲,悅耳如笛,在山中奔忙,歸去來兮。除鳥鳴和山泉的歡唱,沒有任何聲音,異常寂靜。我看見了兩間土房子,一片菜蔬地,但是門鎖著。或許走親戚去了,或許砍柴禾去了。黃瓊對著大山喊了幾聲“李國傑”,沒有回音,我們便拔了他菜圃裏幾個蘿卜,坐在院壩裏吃。我隻感歎這個地方真是好,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也可以像彭祖一樣長壽,這是一片純粹潔淨之地,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意境,有張九齡“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的奇景,也是莊子自由逍遙之地。這不是名山大川,卻勝似。阿奎那在他的政治著作中說過:“人是天然要過政治生活的。”來到這片地方,我對這句話產生了懷疑。李國傑他可以在這裏種他的菜地,寫他的山水詩,不需要過阿奎那所謂的政治生活。這裏的山和這裏的美景就是他的社會,寫詩就是他的政治生活。李國傑還埋怨過屈原呢,為什麼遭流放了,不回故鄉呢?為什麼不到鳳凰溪來呢,來了不就忘了一切嗎?何必要在政壇上絞來絞去?為什麼一定要吃政治這碗飯啊?一個天才的詩人,卻要去搞政治,有好果子吃嗎?“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求索的是詩?不,是他的政治理想。屈原啊,老鄉啊,如果你有莊子自由逍遙的思想就好了,就會把一切看得很淡,也就不會去投江了。當然,李國傑是不理解屈原的,自己過的是隱士的生活,而屈原過的就是阿奎那說的那種政治生活。莊子說得好啊!“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屈原做不到。他憂國憂民,時時在為天下操心,追求的是不朽,與日月兮齊光。李國傑是崇拜屈原的,屈原是從村子裏走出去的偉大的人物,是了不起的詩人。小時候讀私塾時,他就開始讀屈原的詩作,在先生的棍子下大聲地朗誦,不,應當是唱。先生唱一句,他也唱一句。一字一句,從頭至尾,反反複複,直至背誦。一顆幼嫩的腦子,經過強化,這些東西記得快,複印機一樣,原版地掃到腦裏去了。但是記進去的,總是糊糊塗塗,不知道屈原說了些什麼。到老了,李國傑歸於園田,蹲在安靜的村子裏,又捧起了屈原的詩篇,像老牛反芻。少年練的童子功,現在起作用了。那些拗口難懂的句子,現在豁然開朗。老了,他才讀懂這位先人。現在,他還在讀。一輩子都不能離開也沒有離開過《離騷》,沒離開過《橘頌》,一生都在楚辭的路上行走,在這條大河裏漂遊。楚辭帶給他的有榮也有辱啊!因為從小讀楚辭奠定了他紮實的古文字功底,有了不起的文墨,當上了村裏的小學教師,吃了國家的口糧;又因為他受到屈原的影響,憂國憂民,說了一句“反動”的話,寫了一些“不合適宜”的詩,而被打成右派。幾十年的坎坷,李國傑得出一個結論:政治不是好玩的。隻有遠離政治,人才過得自在。所以,李國傑平反以後,毅然回到了僻靜的鄉村,一邊勞動,一邊讀書,一邊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