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勞動。他種了幾分地,不到一畝,隻種了些蔬菜和瓜果,夠吃就行。陶淵明雖說:“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也就是說人生歸趣有常道,而以衣食為其首。芸芸眾生終年忙碌的都是衣食,李國傑,卻不是,平反後他仍有退休工資,他沒有過重的勞動的負擔,相反,他把挖地、鋤草、播種當作是愉悅的鍛煉,是讀書寫詩後的休憩,也是一個“右派”自覺自願紮根鄉裏的修煉。隻有勞動,才會有對這個世界的深刻體驗。隻有力耕,才會增強他詩歌的力量,才會有生產糧食和蔬菜以外的收獲。在這裏勞動多好多自由,可以逃避很多的煩憂,了卻很多的心病,世俗的人之所以達不到這種境界,是因為深陷在橫流的物欲之中,有太重的功名利祿之心,有太大的政治抱負,有太多的對這個物質世界的依賴,有太廣的關係網絡要去營造。
再說讀書。在山裏讀書,真是爽性。空氣清新,心靜如水,坐在土屋前,沐在陽光下,一字一句都能入心入腦。城裏人有這樣的讀書環境嗎?既使坐在安靜的書房能夠讀進去,不受到一切欲望的纏繞嗎?在城裏,坐在咖啡廳裏喝咖啡那感覺真好,逛公園帶個女人散步也真好,三五一群聚餐打麻將都很好,就是讀書不好。不過現在城裏已沒幾個人讀書了,即使把書房建得闊大,即使書架上排上一溜兒整整齊齊的書。李國傑的土屋裏沒有書房,也沒幾本書,除了屈原、莊子、李白、杜甫、陶淵明的書,也沒什麼的了。但是他在用心地去讀,和著山泉的音樂讀,借著鳥鳴的節拍讀,可以捧著書在山徑上轉悠,也可以對著大山放聲朗誦。一個人的世界就是好,隨心所欲就是好,讀書也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去。楚辭是自己的最愛,書不離手,句不離口,在清靜的山野裏讀,能聽到屈原激蕩的敲擊的心鼓,看到他憂國憂民的悲憤。陶淵明也是自己的最愛,他的詩,被李國傑奉為奇文,每一首每一句都在李國傑的心靈裏鳴響,都像一根音樂的弦顫栗著李國傑的神經,可能二人有相同的心境,有對這個世界一樣的看法,有共同的話題,還有相似的命運:歸去來兮。隻是陶淵明是個大詩人,他李國傑是個小小的詩人,陶淵明是個大隱士,他李國傑是個小小的隱士。莊子,是不是李國傑的最愛呢?也是,《逍遙遊》、《齊物論》、《養生主》、《人間世》他都能倒背如流,讀莊子他懂得了做人的哲學和處世的哲學,懂得了在山裏如何尋找快樂,他不認為這是一種無奈的處世術,這是保存生命的原則,是順乎自然的最高境界。
說說寫詩吧,我讀了他的這些詩:
爛漫花
萬縷幽思夜幕沉,山翁醉酒寫詩文。
心高筆拙壺傾底,未了平平仄仄平。
庭外露涼有感
鬥耀星明月滿田,風搖影碎意纏綿。
心潮浪斷無情調,不是知音莫撫弦。
退歸農田
一份農林幾壟田,老妻恤我晚鋤還。
放工草已低頭倦,夜合花鹹卷葉眠。
曆盡關山千世恨,童年契友半幽仙。
鶺鴒各夢東西院,小輩何須辨異天。
山鄉天地
日醒扶桑四野紅,花明柳暗仰高風。
樓重水綠招金鳳,豆熟糧黃惹玉鴻。
日黑戌時琴一手,星灰子刻酒三盅。
家康福順添薪俸,意靜神安度長空。
這些詩,讓我看到了鄉村的景象,聽到了田園生活的聲音,我仿佛遇見了一個活著的陶淵明在鳳凰溪耕耘的身影。這一幅幅圖景,令人神往啊!
李國傑住在山裏悠悠哉哉地讀書寫詩,享受著山山水水的快樂,與世隔絕。
隱士也有出山的時候。每年的端午詩會,他就好像從草叢中突然冒出來一樣,帶著泥土的氣息,活動在吟詩台上,並被五湖四海的詩人津津樂道地頌揚。2010年的端午詩會,台灣的餘光中,大陸的流沙河、於堅等40多位著名的詩人到秭歸參加詩會,李國傑作為壓軸的吟唱贏得了大詩人們的掌聲。昆明詩人於堅在一篇長文《秭歸祭屈原記》中寫道: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秭歸地方農民詩人李國傑的朗誦。會堂裏詩人濟濟,許多人赫赫有名,南腔北調地操著普通話。李國傑與眾不同,全無所謂詩人風度,就是打穀場邊已退休的老農形象。他83歲,身板硬朗,最後一個朗誦,一出來,現場忽然被一掌擊中似的安靜下來,都被他的聲音震懾。他吟誦的什麼我也不懂,他用的是屈原家鄉話,聲音古老蒼涼,節拍悠長。恍惚間覺得是屈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