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歲還下苦功,女人總是噘起嘴說:“你把楚辭當飯菜吃吧!”鄰人當麵也譏笑:“這樣用功是考舉人吧!”丟臉卻說:“讀楚辭有個球用!”徐宏章不管這些白眼:“我想讀屈原的詩,愛讀屈原的詩,我礙誰了呢?”村裏放電影他不看了,家裏的電視也不看了,白日來了客,他也不陪,一天裏隻吃幾頓飯,撒幾次尿。黑夜呢,女人打鼾了,才爬上床。他全把光陰用在讀詩上了。隻顧昏天黑地地讀,囫囫圇圇地讀。查看注釋讀,對著翻譯讀。打扛扛,做記號。看一看,背一背,哼一哼,反反複複,一遍看了,再來二遍,二遍完了,再來一遍。一本《楚辭全譯》,他看了三十遍,已經翻爛了,注釋上盡是紅記號藍杠杠,還標有無數的箭頭,像作戰地圖,書上也找不出像樣的空白地了。“對照老徐,我不如也,一本書,他硬看了三十遍,這才是把書看進去了,不讀懂,不搞通,不罷休。一本書我看過三十遍嗎?慚愧!”我又想:“他看得真是辛苦,記性壞了,隻有這樣折騰才能記住吧!”這三十遍,看得頸項疼了,眼睛瞎了,腰椎也落下了毛病。他懊悔讀楚辭讀晚了,年輕時候讀,不至於這麼吃虧。
他讀了遊國恩主編的《天問纂義》、吳廣平注釋的《白話楚辭》、馬茂元的《楚辭選》、金開誠的《楚辭選注》、劉永濟校注的《屈賦音注詳解》,還讀了《楚辭大全》、《字正初編》、《楚史》、《屈原問題論爭史稿》。但是手頭有一本書他舍不得讀:《屈騷指掌》,這是一位遊客送他的。遊客到屈原廟轉了一圈兒,來到徐宏章土屋裏坐,見農民一樣的老徐,這樣苦讀楚辭,很奇怪,也很敬佩,便和他拉家常、談楚辭、喝茶。談到興奮處,兩人竟稱兄道弟了。過了些日子,他收到這位遊客的來信,打開,是一本《屈騷指掌》,徐宏章興奮得要死。喲!這遊客還是某省的宣傳部長,《屈騷指掌》是他的愛物。老徐收到後馬上在扉頁上蓋上自己的大印,把它視為珍寶,不輕易示人。有一次,我采訪他,他拿出這本書給我看,頓時我生了貪欲,想得到這本書,剛露出點意思,他即刻馬下了臉。
看他讀楚辭確實讀得這樣辛苦,有農民問:“楚辭裏麵究竟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啊?”徐宏章指著尺餘厚的讀書筆記說:“這些都是從裏麵挖出來的。”對農民來說,這些與土豆和紅薯是不能相比的,是嗤之以鼻的。但是他卻極珍愛這堆東西,他把它命名為《楚辭精要》。他覺得對得起屈原了!讀得久讀得深了,他也替屈原傷感。哎,這個世界常常是顛來倒去的,不是把小人當成了君子,就是把君子看作了仇敵。
歸去啊,歸去
徐宏章住進了縣城,遠離了他的村子。這是兒女們給他的安排。
房子都是水泥地,不吸地氣,冬不暖、夏不涼,密不透風,在地板磚上走還得躡手躡腳,不留神兒就一個趔趄,讓人一驚一咋的,好的是沒人看見,看見了不知是什麼樣的窘相。串門子更不行,上下左右的,進屋,“嘭”的一聲,把門關上;出屋,又“嘭”的一聲。你露個笑臉,也難和別人搭上腔。同住一棟樓,不知道鄰居貴姓貴庚,一年說不上一句話,這真是別扭。城裏人都古怪德性,好像人與人之間沒什麼關係。村裏人不一樣啊!看見你從門前過,就要大聲地召喚你,給你遞一根葉子煙,邀你喝二兩酒,或為你泡一杯濃濃釅釅的茶,然後天南海北地拉拉敘敘。瓜子殼滿嘴吐沒關係,喝過的茶葉撒到地上不要緊,抽煙不興用煙灰缸。大大咧咧的村民真好啊!說話直來直去,巷子裏趕豬,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說個粗話罵個人,沒人去理會。而城裏人彎彎曲曲的,陰陰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