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記徐正端(3 / 3)

每天關廟門的時候,徐正端總要坐在高高的門坎上看一陣日落,直到另一邊升一個彎月。他想:“我死了以後,誰來守廟呢?我的孫子會來嗎?”

獻給屈原的禮物

屈原廟是座空廟。

一堂一廳,一個天井,兩個廂房。除大堂裏樹立著屈原的塑像外,其餘都沒有內容。徐正端住進廟裏時,覺得不好意思。住進來就是一個家了,這個家空落落的,怎樣待人接物?

徐正端是屈原村樂平裏人,是村裏的小學教師。六十歲退休。退休的當天就進了這座廟,守護屈原和這座廟宇。

其實屈原廟也並不完全是座空廟。晴朗的天氣,一炷炷陽光照進來,天井、大堂、大廳和廂房金光閃閃,潔白的屈原塑像也好像抹上了一層金粉,在大堂之上熠熠生輝,這種神韻,顯現的是戰國時一個誌得意滿的屈原。陰雨霏霏時,煙霧從大門從天井從格子小窗一起湧入,大廟像一個脹滿的氣球,霧靄朦朧,屈原像在陰霾中時隱時現,這樣的幻影,酷似曆史變幻的厚重雲塊,車馬嘯嘯、硝煙滾滾,屈原振臂、呐喊、問天,他站在時代的尖端撥雲驅霧。屈原廟擠得最滿的時候是詩會,熙熙攘攘,詩的氣息充盈,無處不是飄逸的韻律和平仄。當然,屈原廟裏更多的時候是春天飄來的花絮,夏天飛來的蚊蟲,秋天彌漫的穀香,冬天落下的雪花。

屈原廟裏住進了一個鮮活的人物後,冷清、空洞的屈原廟活泛起來,呆板的屈原塑像生動起來,廟堂內外空靈起來。廟門開與關的吱吱聲響傳到村頭了,比雞鳴的聲音還尖利。炊煙嫋嫋繞繞地浮起來了,像是插在廟宇上的旗幡。腳步在每個角落踏動,鏗鏗鏘鏘,也驚醒了一係列的細小生命。還有了書卷氣,墨香盈室、吟誦不斷。一個人物的活動是能帶動一切的。廟外也進入了四季的正軌,花草該枯時枯,該榮時榮,樹木該零落時零落,該繁茂時繁茂。有人能看管這些花紅柳綠,收拾殘枝敗葉,是不一樣的。人給這些生命帶來更加旺盛的活力。

徐正端自住了進來,就打算不再搬出去,以後幾十年的光陰就在這裏度過吧!把一切獻給這座小廟,獻給屈原。他將一顆世俗的心收攏、澄清,靜靜地放進廟裏。過著冷清、孤寂的生活。不是苦讀楚辭,就是搜索枯腸寫懷念屈原歌頌屈原的詩。他的生命簡潔到隻剩下關於屈原廟和屈原的事情。

他接待三三兩兩的遊客,殷勤講述屈原的詩篇和事跡。曾經來了一位博士,和徐老談論“屈原否定論”,一時徐正端勃然變色,怒不可遏。屈原就出生在我們村裏,怎麼可以否定?博士沒想到徐正端反應是這樣義憤填膺,頓時噤若寒蟬,再不理論。徐正端是屈原廟裏的守護神,是屈原最忠誠的衛士。他不能讓任何人玷汙屈原,也不讓任何人否定屈原。屈原廟有了徐正端這個人,是屈原的福氣,他是獻給屈原的禮物呢!

我去廟裏看徐正端的時候,他已經待了二十年,八十高齡,頭發稀落花白,眼球渾濁目光暗淡。但一說到屈原,他的思維清晰縝密,沒有半句廢話。他炒了幾個菜,請我喝酒。一個平時不常喝酒的人,突然邀人喝酒,興致極濃,心中肯定有什麼話題。喝著喝著,徐正端悲從中來,感覺大限不久將至一般。對我吐露了心思:人已八十,離天遠,離地近,守這廟也守不到幾個時日了,一生清貧,僅兩萬多塊錢的積蓄,想用這些給廟裏留下點什麼。我一時無語,默默喝酒。

他退休後的工資很低,老婆也是個農民,兒孫繞膝,這兩萬多塊錢不知是怎樣積存下來的。他患有糖尿病、高血壓,頸椎、腰椎也有毛病,需要錢。

他要用這一生的積蓄去做什麼?

他已著手去做一件事情。

先花了幾個月的光陰,用楷書將屈原的《離騷》、《九章》、《九歌》、《天問》等二十五首詩歌書寫下來,然後請人在外縣拖回一車石料,用半年的時間請匠人們銘刻,打成一塊塊石碑,將詩碑鑲嵌在屈原廟的大堂,還買回一塊塊大玻璃將這些碑罩住,讓詩碑永遠陪伴著詩人。碑林環繞著屈原塑像,就像忠實的守護者。屈原低頭沉吟,迎風徐步。這些碑林就像書簡,一一翻開。千古詩篇煥發出光輝。一座空廟頓時變得闊大而充盈。徐正端完成了這樁大事,感覺像完成了整個人生。這可能是他獻給屈原的最後的禮物。

每次我走進這座廟,都要在詩碑前踱來踱去走兩趟,透過玻璃,誦讀屈原的詩句,屈原的憂憤、高潔感染著我,徐正端的義舉也感動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