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先瑜得了奇怪的病:不能種田的病。
到包穀田裏去掰包穀,他心裏癢、難受,像貓爪子抓;到柴林山地去砍柴,身上火辣辣也毛躁得不行;身上挨上了茅草,眼裏看見了毛茸茸的山果子,渾身就長疙瘩,在家待上十天半月才能好。醫生說是皮膚病,農民說是懶惰病。這病青年時就落下了,一直纏纏綿綿,到老也是如此。夏天嚴重冬天輕,勞動時厲害耍玩時輕,難怪農民說是懶惰病呢!
楊先瑜一個夏天都得呆在家裏,不出門不看世界,村裏人說他在夏眠。隻有到了冬天,雪降下來,他才走出土屋到田裏去揮幾鋤,把種子朝天撒幾把,拖些柴禾回家。幹這些零零星星的活也還得小心,不仔細就又得發毛病。
楊先瑜有幾分痛苦:一個農民不能去握鋤把,不能去掏土豆,不能去掰包穀,還算個球的農民?流汗了不行,敞胸亮懷了不行,赤腳丫子落地了不行,不成廢物了?他多想成一個正常的農民啊!去莊稼地痛痛快快幹一場,爽爽朗朗耍幾下,淋淋漓漓吼幾聲,伸一伸農民的腿,弓一弓農民的腰,幹完活,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這幾多舒服,幾多快活。
哎,就是不行呐,連個莊稼人也當不成,不是憋死人嗎?
最憋氣的是村裏人的嘲弄。楊先瑜覺得他們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一句話都是嘲弄,是對不能種莊稼的鄙視。有人扛著鋤頭頂著日頭從門前過,對楊先瑜說:“在讀詩啊!”楊先瑜也不理,心裏說:“我讀詩關你鳥事!”有人閑了到他家來玩,說:“你白幹白淨的,像個幹部,一個夏天都不出門,隻寫詩,多好啊!”楊先瑜聽不得這些話。心裏像開水一樣煮,往外冒汽。但是他又說不起狠話:“我到日頭下去揮揮鋤頭你看!”真的去日頭下幹上一陣子,說不準回家又要吃上半個月的藥。
夏眠啊,夏眠,痛苦的夏眠。
楊先瑜真的在夏眠嗎?
他在種另一塊莊稼地:苦命地寫詩。先是看書,再就說詩,後就寫起詩來了。寫詩好哇,比寫小說來得麻利,靈感一來,像吐枇杷籽兒,嘴一嚕就出來了,還活蹦亂跳的。詩一寫出來,心裏就爽爽朗朗的,像看到久雨的天出了太陽。村裏人隻曉得,不能下地勞動,他很痛苦;哪知寫起詩來,他是十分快活,獼猴尋果子一樣快活呢!鄰人說:“嘿嘿,快活得像放一個屁,一遝遝詩能換來二兩酒嗎?”楊先瑜就不言語了,不說快活的事了,臉上就有些黑了。確實,一遝遝詩稿不一定就能換來二兩酒。運氣好,一首詩在哪家刊物哪家報紙登一下,也能換個十塊八塊的;運氣不好,就音信全無、“詩”沉大海了。但是,在寫詩的問題上他是有幾分強脾性的,不發,他就又寫,又寄一遝遝出去,撒網一樣,這一網下去,撈不到大魚撈小蝦也可以啊!撒網,這叫廣種薄收。就是這樣,一次次撒網,一次次收網,詩歌的網絡就這樣織成了。他與很多詩社有了交往,與多家報紙刊物有了聯係。發了兩百多首詩。成為屈原故裏三閭騷壇活躍的會員。發詩作了,彙來幾塊錢的稿費,馬上去買點鹽買點油,或者去打二兩酒,為夏眠的生活加加作料,下一次又來幾塊錢的稿費,買點煙卷,再把清貧的生活潤潤色。他冬天在田裏下力換來的錢,還不如他的小稿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