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壇第一屆社長、第二屆社長先後仙逝後,詩社和文化部門都想推郝大樹為新的掌門人,但考慮他嘴的缺陷,仍猶豫不決。畢竟作為一個掌門人,是要在台麵上走動的,還會走出山村和社會和名流打交道。文化部門曾帶他走了幾家醫院,希望能通過手術治療他的嘴唇,但是因為他年歲已大,醫生說這樣的手術成功的可能性已經沒有了。這無疑對他來說還是一個打擊的。對這個社長,郝大樹並沒有孜孜以求,但是他也沒有排斥它,也許還是向往的。能當上這個社長也是對他詩歌成就的肯定。現在看來詩歌和嘴唇、社長和嘴唇還是有很大的關係,那就死了這個萌動的念頭吧!讓世俗的東西見鬼去吧!做個局外人吧!在山裏看老鷹飛、聞桃花香、寫鄉土詩,豈不悠哉,豈不樂哉!一個有缺陷的人何必在人前去走動丟醜呢?
郝大樹又一頭紮進孤獨裏去了。他除了和村裏的幾個詩人還有密切的往來外,和他人幾乎沒有了關係。也不大參加一些詩會了,即使他對詩會是多麼的渴望。如果是村裏幾個密友的詩會還是會去的,比如徐正端、李盛良、李國傑、徐宏章、向富昌。本來彼此都相看兩不厭,都有說不完的平平仄仄。誰打個招呼,要聚一聚,他怎能不來呢?他會掖上一疊厚厚的詩稿樂悠悠地奔來的。人,天然還是社會的動物,該合群的時候還是要合群的。不過,與什麼人往來這是可以選擇的,可以自己作主的。
2006年11月,78歲的郝大樹死了。這個消息對村民來說並不覺得驚詫,一個普通農民的死,是非常自然和平淡的事情,和屈原的死帶給村民的震撼當然是截然不同的。對村民來說,他們中間隻是又走了一個鄰居,而不是走了一個詩人,但是對屈原故裏的騷壇來說,卻是一棵大樹倒下了。這是一個重要的農民詩人告別了騷壇。
我沒有想到他去得這樣快,我的想法是:抽專門的時間去他家與他好好聊聊,談談詩歌,說點人生,為他拍攝一些照片,收藏一些資料,這是我一個文聯主席應該做的事情。我雖然很早就認識他,但是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不說話,是因為不願麵對他的醜陋。我覺得我是多麼的虛偽,是多麼的淺薄啊!內心也一直惴惴不安。一個農民,一個有缺陷的詩人,就可以這樣從心底裏輕視他嗎?
我想見他,也是我油然而起的思緒,一股無形的精神生命在感召我,我突然把他的形象當作了我的父親。他嘴上的缺陷好像就是我父親嘴上的缺陷了,不僅不讓我厭惡,倒感到親切了,或者說已忘記了他嘴上的毛病。我想起了莊子筆下駝背、雙腳圈曲、沒有嘴唇的闉跂支離無脤,雖然形軀醜陋,卻有極高的超人的道德修養,反而對芸芸眾生有著非凡的感召力。一個人形軀的存在,唯有精神才使其生命綻放異彩!因為醜陋,他在詩中點亮了自己的明燈,在孤寂中找到了思想。
沒有見到他,也是我懈怠了。隻有他的死,他精神的消逝,才讓我警覺、急迫,才讓我放下了一切事情、召喚我。我不能再怠慢他的死了。我要為他守靈。
我的心是虔誠的,當我風塵仆仆趕到這個詩人的靈堂前,幾位騷壇詩人和村裏人都驚愕了:我的身上沾滿了泥漿,已經沒了城裏人的麵目。天,下著雨,路上盡是泥濘,我請了個摩托車一路溜溜滑滑從樂平裏爬上來,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我不知道為什麼要下這樣的決心趕到這裏來,要為他守靈。是一個文藝工作者的責任?是歉疚?是敬仰?是用心靈來補償?
當夜,騷壇的詩友圍著靈柩為他招魂超度,唱詩班子聲音嘹亮,鑼鼓喧天,鞭炮繁響。鄉親們為他做了一場“唐祭”,做一場“唐祭”是對死者的最高禮遇、是一場隆重的祭奠。生前他活得窩窩囊囊,死後卻死得榮榮光光。我也守在他的靈柩旁,思想著這個逝去的詩人到了那邊,不知會過一種怎樣的生活。陰間的一切也許恰好相反,陽間風風光光的,到陰間未必好過。赤貧的郝大樹到陰間也許會過體麵的生活,大魚大肉的生活,無憂無慮的生活,醜陋的他一定也會變成一個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