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八(2 / 3)

嚴石事餘粗疏性成,於細事不甚留意,每有出入銀帛,多原封不啟,亦從無平色低昂之誤。偶閱《居易錄》載:如皋嚴怡,字石,家貧,行誼亢潔。嚐館於富室,歲暮將歸,主人設筵祖道,以優伶侑觴。酒闌,主人出兼金為壽,且雲,先生試一權之。怡大怒,曰:“君乃以我為商賈乎!”立散之優伶,拂袖而去雲雲。餘閱至此,不覺失笑。

濟南詩黃河向距濟南千裏,自鹹豐年江南豐縣河決,黃流北趨,由直隸開州、山東濮州橫灌運河,經兗之張秋鎮入大清河,直抵濟南城北十二裏,彙灤水東下入海。每年伏汛泛濫,旁流外河,大舡可逾濟南城北之標山,泊於三孔橋下,實為人意初不能料。平時之車塵馬足,一換而為櫓聲帆影矣。宋晁無咎守濟南,瓜代後,有《別曆下二詩》雲:“來時芙蕖溢渚香,歸途未變柳梢黃。殷勤趵突溪中水,相送扁舟向汶陽。”又“鴛鴦繞漁梁,搖漾山光與水光。不管使君征棹遠,依然飛下舊池塘。”味其詩句,是宋時亦可由濟南乘舟南下矣。

錢辛楣《十駕齋養新錄》記河防一則雲:河為北條之川,由絳水大陸播九河,同為逆河以入海者,今故道即運河,由臨清至天津是也;東漢以後,河由千乘入海,即今之大清河也,千乘今為武定府,自唐宋金皆由於此;金元之間,河漸南決,合淮泗以入於海,與禹河入海之地,幾二千餘裏矣,是改北條為南條矣。按此說,今之黃河,由大清河繞濟南彙濟水入海,固是唐宋舊跡。晁無咎,宋人,賦事之言吻合也。

前代祭祀奢費《江鄰幾雜誌》載,宋時一郊費六百萬,後至一千餘萬。明季郊祀禮成,乃至肆赦,其祭祀之難如此。本朝南北郊祀,駕必親行,上辛、冬至、常雩、夏至,歲無不舉,亦未聞冗費之钜,而宋時何以所用不貲,殆不可解。又如嶽瀆之祀,朝廷告功施慶,必照例舉行。泰山則歲以四月十八日遣官致祭,甚至祈雨禱雪,亦極誠通昭事之敬。康熙、乾隆年間,車駕南巡,均親展明,未嚐駭為異事。何以古人於封禪一事,至於伏闕披鱗,拚以死命,尤令人不可擬解。

又宋熙寧以前,凡郊祀大駕還內,至朱雀門,忽扮綠衣人蹣跚潦倒如醉狀,乘輿為之少梔,謂之天子避酒客。及門,兩扉遽闔,門內抗聲曰:“從南來是何人?”門外應聲曰:“是趙家第幾朝天子。”又曰:“是也不是?”應聲曰:“是。”然後開門,乘輿乃進,謂之勘箭。此真無理作鬧,褻瀆朝儀,不知是何意也。勘箭兩字,亦不解其義之所出。

溫泉灌溉王漁洋言,京師冬日熏花,漢唐以來,已有其法。引《漢書。召信臣傳》,信臣為少府,太官園種冬生蔥韭菜茹,覆以屋廡,晝夜燃蘊火,待溫氣乃生,此言是也。又引唐人詩雲,“內園分得溫湯水,二月中旬已進瓜”,此言非也。按灤陽避暑山莊,界在關外,地氣早寒,惟禦園中荷花,至八九月尚菡萏馥鬱,經霜不凋。蓋因池通溫泉,地氣常暖所致。前詩分得溫湯四字,明明與此吻合,度其所分必華清溫泉之下流也。

好聲伎未嚐為人品之累今人每以細事概人平生,一耽聲伎,群相指為輕薄,論亦苛矣。古之君子,無故不廢樂,是以孔子大祥禦琴,琴即成聲,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謝太傅東山絲竹,文信國聲伎滿前,皆能樂人之樂,憂人之憂。《羯鼓錄》言,宋廣平人雖耿介,亦好色樂,嚐與明皇論鼓雲,“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夢溪筆談》載,寇萊公好柘枝舞,每宴客必舞柘枝竟日,時人號曰柘枝顛。康對山工琵琶,耽伎樂,沒後囊橐蕭然,所遺大小鼓三百餘副。蓋古人宅心於誠,弗假偽飾,不似今之君子,敝衣惡食,麵塵齒垢,以為悃忄無華;較量錙銖,吝情取與,謂之財帛分明;問舍求田,高權子母,謂之能知稼穡;事理之來,不置是非,謂之養德;絲棼偶集,退避不遑,視他人之死生性命於不顧,謂之高潔。嗚呼!天之生材,國之養士,安用此棲棲為哉。豈以能絕嗜好如處子,便可了當讀書之道。國初範忠貞(承謨)以蔭拜官,又成進士,當耿藩反側之際,日接僚屬,夜理文檄,每漏下輒聚僮仆高彈清吹,甚至鐃歌大樂,殆無虛夕,外出鎮靜,內懷堅貞,至今勃勃尤有生氣。豈得因有聲伎之嗜,便可輕議之耶!然要必先有其材,具有其誌,始可弦誦伎樂,以宣其意。彼徒事遊蕩飲博者,正未容借口也。

名刺今人每好自諱其名,與人論事,非自呼其字,即曰“某人”,不典甚矣。惟通謁名刺,古禮僅存。書畫題款,前代惟趙子昂、董香光,本朝惟劉石庵、英煦齋,喜署其字,總覺於古不典,於今不恭,似未可以為法。王州《觚不觚》雲,自嚴分宜當國,親王書刺無不名矣;自江陵當國,親王無不稱晚生矣,當其襲封之初,至稱門生。按宋朝親王班在宰相之下,益乖大體,其權相之氣焰可以想見。江陵當國時,親王次輔,皆稱晚生,布按行跪禮。而江陵乃媚大馮保,自稱晚生。然則貂之勢,是誰啟之?似未如近日之名刺允當矣。

按《漢書》注,張晏曰:匡衡少時字鼎,世所傳其與貢禹書,上言衡敬報,下言匡鼎白。《南史》陶弘景自號華陽隱居,書劄即以隱居代名。王右軍《敬謝帖》曰逸少白。白居易《與元九書》稱樂天再拜。陳摶《謁高公詩》稱道門弟子圖南。元稹作《長慶集》序,自稱微之序。署款以字,古人固有行之者,然不多見,亦不足為法也。

大人古稱大人、先生,蓋指德業而言,非謂名爵也。子之於父,亦稱大人、夫子、先生。今惟存家大人、尊大人之稱,而無夫子、先生之稱矣。《漢書》範滂曰,“惟大人割不忍之恩”,是稱母為大人也;疏受叩頭曰,“從大人議”,是呼叔為大人也。宋元之世,漸稱達官內臣為大人。至郭子儀應回紇大人之占,仍是偉望之稱,非指官祿而言也。本朝內大臣、都統、尚書、侍郎、卿寺、學士、堂上官皆稱大人。中允、洗馬、讚善、巡城禦史、掌科給事,皆在本署中稱大人,出署則否也。外官文職督撫、學政、織造、監督、司道,武職提督、副都統、總兵、城守尉,皆稱大人。禦前大臣多以王公兼任,不稱大人而稱位號,其無世爵者,則用清語稱之曰郭什諳班。大學士稱中堂,將軍稱將軍,似不以大人兩字為極尊之稱。國初諭旨中呼內務府大臣為內府大人,是以近日中使人役,仍呼內務府為大人衙門。

考國初外官,非欽使不稱大人。曾見山東省城西關有王公祠,木主書山東巡撫王大老爺國昌之位。又濟南朱氏家所藏其先世閩督公朱宏祚任廣東巡撫時輿頌詩詞冊,亦稱巡撫廣東朱大老爺。又於高唐途次見一舊碑,稱布政司熊大老爺。此皆康熙中年之事。餘幼時,道員已稱大人,府廳州皆稱大老爺,知縣稱太爺,形於筆劄則稱太老爺。鹹豐年用兵以來,知府多加運使、道員職銜,亦稱大人。甚有未加銜者,屬吏亦媚之曰“大人”。知縣則無不加銜,無不大老爺矣。從前武職,總兵稱總爺,副將稱副爺,參將、遊擊稱將爺,都司、守備稱掌家(專營都司亦稱將爺)。自餘幼時總兵已稱大人,副、參、遊皆稱大老爺,都司稱總爺,守備稱副爺,已覺與前迥異。近年以來,副將漸稱大人,守備亦稱總爺,兵丁久已稱將爺,什長、傳號久已稱掌家,更為躐等之甚矣。不知數十午後,更加何稱。又王州《觚不觚錄》,三司見督撫稱老先生,見巡按稱先生大人,頗似今時中堂、將軍,不以大人兩字為重也。

罘ぜ罘ぜ之為物也,前人釋解不一。顧太初引鄭康成、顏師古、崔豹諸說辨之,以為宮闕屏間,刻縷鳥獸雲氣,疏通連綴之狀。唐蘇鶚引《子虛賦》“罘網彌山”,證罘當為網。王漁洋引《柏梁詩》雲,“走狗逐兔張罘ぜ”,則罘ぜ之為網戶,正以其象類網而借用耳。餘按諸說皆因字從網羅,又用之當窗罨畫,故以為刻縷雲氣之狀,其實皆誤也。今大內宮殿廟宇簷下,皆有此物,蓋用銅絲織成細網,冪於簷榱之下,以防雀鴿棲集。工部物料中即作罘ぜ兩字,足以釋古人之聚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