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一章(1 / 1)

這一章,沈先生認為“文義淺顯”,所以他在自己的書中隻譯不解。其實,這一章的特點乃在句讀難定,因而也說解甚多,盡管每種解法都說得通,但要確定哪種解法最合老子原意,也並不容易。

一、知,不知,上;不知,知,病。這段話大多標點為:“知不知,上;不知知,病。”陳、任、沈三位先生的理解相同,譯文僅在字麵上稍有區別,以陳先生的較為簡練:“知道自己有所不知道,最好;不知道卻自以為知道,這是缺點。”這是認為前句的“知”以“不知”為賓語,卻認為後句的“不知”沒有賓語,即“不知”和“知”共一賓語,沒說出來。這樣,兩句就不對稱了。即使按陳先生等的句讀,這段話也還可作不同的解釋。例如奚桐的翻譯性解釋是:“知而不自以為知,是謂上德之人,若不知而自以為知,則有道者之所病也。”這顯然是按我的句讀作的解釋,不過我的具體理解不完全如此。

另外,蘇轍的一個說法也值得參考:“道非思慮之所及,故不可知,然方知其未知,則非知無以入也,及其既知而存知,則病矣。故知而不知者上;不知而知者,病。”這是把“知”的對象限於“道”,又把“知不知”理解為“知而不知”,將“不知知”等同於“既知而存知”,雖然說得“玄”了一點,但強調“道”並非知的對象,隻能領悟、體認,也是有道理、合乎老子本意的。

我以為,這“病”字乃是指“毛病”,譯為“缺點”,似乎輕了點,譯為“過錯”較為恰當。因為“缺點”可以是“缺少某個優點”的意思,不等於錯誤,不必就是毛病。據此,“不知,知”作為毛病,必是指的“有意地以不知為知”,應翻譯為“其實不知(無知),卻裝出知的樣子”。這是自欺欺人,確實是道德人格上的“病”。“不知而自以為知”,這可能是實際情況,僅是認識上的錯誤,涉及不到道德人格問題,而老子這裏當然是著眼於人的德性,即是從“道”的角度來談問題的。完全弄懂了下一句,回頭再從“對稱性要求”看前一句,就會知道,“知,不知”必是說:真正(有)知,卻顯得不知(無知)。這“顯得”是別人的觀感,不是有意的虛偽,故而體現的是謙下、虛心的“道性”,所以評價為“上”。“知之而不自以為知”,可能是因為分不清“知”和“不知”的界限,也可以解釋為性格使然,對自己是否真知缺乏信心,甚或是有意裝糊塗,因而是不好一般地評價為“上”的。

二、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這幾句是講怎樣克服上麵所講的毛病,和聖人為什麼沒有這種毛病。“夫唯”相當於“隻因為”。這段話,任先生譯為:“正因為把這種毛病當作病,所以不病。‘聖人’是不病的,因為他把這種毛病當作病,所以他不病。”這顯然是按理解孔子所說的“父父、子子”的模式,來理解這裏的“病病”了,以致作出了這種明顯別扭的翻譯。其實,“病病”的前一個“病”字雖是用作動詞,但是“擔心”的意思(《論語·衛靈公》:“君子病不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不懂裝懂,不知佯作知,這是一種不好的令人討厭的表現,體現的是一種不好的品質,這是誰都知道和承認的,不會隻有聖人才懂得。但這卻正是人們常犯的毛病,其根源在於人的本性要求自尊,希求他人的敬重,但實際上不總能達到,於是人們常常尋求一種虛假的滿足。不懂裝懂就是為了獲得這種虛假的滿足。因此,這個毛病是很不容易克服的,想要克服,首先要認識到它的危害性,從而能夠時刻警惕自己,約束自己不這樣表現。因為這個毛病並非不自覺地犯下的,所以隻要真心想克服,就一定克服得了。老子明顯是針對這種情況說這段話的,聖人高於普通人之處,也僅是在對待這個毛病的態度方麵,不在隻有他才知道這個毛病確實是一種毛病。所以,前一個“病”隻能是“擔心”的意思,把“病病”理解為“把……毛病當作病”,將既不合事實,又不合邏輯。因此,這段話應這樣翻譯:“隻有真正擔心犯某種毛病,才會沒有那種毛病;聖人沒有上述毛病,就因為他時刻警惕自己出那種毛病。因此,聖人絕不會犯那種毛病。”

最後還說一點意思。陳先生在為這一章寫的“引述”中說:“孔子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蘇格拉底說:‘知道自己不知道。’立意亦相同,要人有自知之明,並誠實地檢視自己,以求自我改進。”但高亨寫的按語是:“亨按:《論語·為政》篇載孔子之言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持義與老子不同。”我以為高先生體會得正確一些,因為孔子和蘇格拉底的以上兩句名言完全是從認識方麵立論的,老子這裏則主要是講道德問題,即直接是教人“自我改進”道德人格形象,不是提高知識水平,而且老子認為人的知識狀況無傷大雅,與道德並無直接關係,而蘇格拉底的名言是:“知識即美德。”